三十二回 心之逆鳞3

    自从回到神宫后，师父曾两次动用灵念召我前去白塔问话，只是我故意没有理会，一个人呆呆坐在寝殿中。也许是因为愧疚，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此时此刻我竟然没有勇气面对中天里的任何人。

    我就坐在屋里喝了大半夜的酒，神宫中储藏的忘忧酒被我一个人干掉了三分之二，娑罗见我回来本是高兴至极，但见我满脸痛苦的凶煞模样，却是哼也不再哼一声，鹿蹄在青砖地上笃笃敲击了两下，安静地待在一边。

    我心里难过，转头看看它，把酒坛子递过去，“你要来一口吗？”

    娑罗很是嫌弃，别过脸在地上转了两圈，寝殿里自我走后便收拾地异常干净，没有它果腹的东西。它找见一支毛笔，凑合嚼了两下笔杆，仍旧回到我身边来。

    我抱着膝头倚到它身上，慢悠悠道：“还是你好，坑了我那么多次总算良心发现了，紧要关头还愿意伴在我身边。”抬头看着窗外天上疏朗的星月，长叹一声，“好冷啊，今天好冷！”

    娑罗长了四个蹄子，没办法拥抱我，只能尽量靠紧一些，让我取暖。我一边抚抚它的背毛，小声说：“在这个世上，最疼我的亲人都走了，呆头，你说我以后应该怎么办呢？”

    娑罗似懂非懂，在我脸上舔了舔，算是安慰。我被它舔得一脸唾沫，醉笑道：“你究竟是鹿还是狗？怎么会摇尾巴，还会舔人。”它的鼻子里喷出一口气来，好大的动静，把我吓了一跳，我又调侃它，“嗤，这下又变成马了！”

    不过这么寒冷的夜里，幸亏还有它在。面前撒进一层冷月光，背后有它挡风，我还能坚持下去。然而何去何从，如何再面对师父，我不知道。行至这样山穷水尽的地步，我竟然还没有想到去死，也许先容我休息两天，然后再想一想怎么再面对这中天的列仙吧。

    “咣”一声，喝干的酒坛被我掼在地上，裂成碎片。不知是不是因为烦闷到几欲疯狂，在西凉素来千杯不倒的我终于感到脑子里晕沉沉，酒意一层层漫上来了，这一次，我肯定要大醉几千年了吧。心口还在一阵阵撕扯似的疼痛，索性就让它这么疼着，让那种昏沉感再强烈些，这样我才能把心里那些破碎支离的感情连起来。

    我迷蒙地躺在娑罗软软的皮毛身上，抬眼看着寝殿中素纱深垂，在昏暗的月色里泛出氤氲的洁白柔光。

    不知过了多久，簌簌，飞檐上一星点积尘飘落，伴随而来的，是一种奇异的如潮水般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人的脚步声，慢慢的走近了，那么的熟悉又陌生。

    然后，殿门被打开，午夜的白月光就晃晃照在他雪白无暇的衣袂上，乌发如云，整个人灿然生辉，耀得我有些目眩。

    手中酒杯脱垂，咣啷啷在地上打着转儿。娑罗轻鸣一声，站起身来奔向门口的人，我下意识就想站起身来，却周身虚软，冷汗不知何时已湿透衣衫。那人大步来到跟前，扶我靠住琴案，一双深湛眸子关切地看着我。我颓然闭上了眼，再睁开眼时嘴角露出微醺般的笑容。

    他近在咫尺，气息拂上我耳鬓，有清苦的药味和极淡的杜若香气，温热扫过我的肌肤。

    “你又喝这么多酒，难道你忘了从前跟为师的承诺了？”他微微迫视我，薄唇退了血色，犹带三分病容。

    我充耳不闻，直勾勾看他，神志在刹那间游离身外，仿佛已不属于自己，眼前容颜出尘清雅，眉梢眼角都恍若梦里曾见。

    四目相对的僵持，一瞬却似一生那么长。

    是月光太刺眼了吗？不，是眼前这个男子，太耀眼了。我恍惚地笑起来，指着他的脸道：“你怎么长着两张脸，还会晃……还有，你为什么长得那么好看？你知道么，我三哥也很好看，要是你们站在一起，这世上一定找不出比你们更好看的人了……”

    那个人看着我，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微微叹口气，半晌才道：“阿墨，人死不能复生，你不要太过伤心。现在还不是灰心的时候，不要让自己的生命耗费在无边无际的虚空里。”

    “虚空……什么是虚空，如果这是虚空，那什么又是真实？”

    “那些在天有灵的血亲和饱受蹂躏的人间子民是虚空，死亡是虚空，轮回是虚空。可为师现在在你面前，就是真实，你身为中天弟子，应该深知自己的责任，坦然面对，也是真实。”

    “不，不是这样的，我三哥也是真实的……”我装作什么都听不懂，不停地摇了摇头，却只是自欺欺人，身体里像是被刀剑戳了一个又一个洞，疼得厉害，眼睛里干涩无比，流不出一滴泪。

    那人轻轻揽过我，一遍又一遍地拍着我的背，安慰道：“一切都过去了，能忘的就忘掉吧。姜女不尚铅华，似疏梅之映淡月。即便尘埃拂身，亦终归洁净之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你回来了，还是最出色的公主。”

    我抬起醉眼，难过地说不出话来，只听得耳边风声细细，吹得尘沙拂地，软绵绵沙沙一声又一声,“如果我是最出色的，那么为什么，为什么他们都要离开我，父皇是，母后是，现在连三哥也是，为什么我要承受这些，为什么留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在这个世上？我真的，真的生不如死……”

    “阿墨，人活于世，虽如同草芥，就算星落如雨，遍坠于野，也不过流光转瞬，唯余万千年后令人微微一叹而已。但是在乎你爱你的人永远不会走，他们会一直留在你心里。”

    “心里……可天上地下，云泥之别，实在太遥远了……”

    那人淡然开口，“即使隔绝碧落黄泉、红尘六界，只要你心里有他们，那就不远。再说，还有为师始终站在你身后，为你驱走所有障眼的浮云，你无须有任何担忧疑虑，也不必再惊恐惧怕，为师永远都会庇护你。”

    “不，我做不到，做不到，怎么都忘不掉，越思念心越疼……”我迷蒙地看着眼前男子的眉眼，眼角划过一滴泪，“我好想我的三哥，还有母后，你带我回家去好不好？让我再见他们一面……”

    “好。”那人回答我的声音沉郁朗朗。一双手抱起我，仿佛在颤抖，走得很慢很慢，很是吃力。

    我没有发觉，以为发抖的人是自己。我紧紧抱住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的胸前。

    多日积累的苦痛一拥而上，我忽然累得再也不想睁开眼，迷迷糊糊中觉得有人把我轻轻放在床上，可我什么都听不清了，所有的声音都停下，只醉眼看着窗外星辰渐渐沉下去了，银盘般的月攀上枝头。

    一切都是那么安静祥和，这样美的夜色，我从小到大看了无数回，却从没哪次像现在这样觉得移不开目光，甚至依依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