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惊险
昭瑜以为,她要死了。 毕竟没有什么人能有这样的运气,在重活过一回之后还能再重活一回。三世?昭瑜不奢望,两世对于她来说已经很足够了。所以,在她摔倒的那一刻,失去意识的前一秒钟,她想,她这次是要死了。 她不害怕,她只是觉得,撞在青石上的额头好疼。 有人说,人死的前一刻会回想起一些很重要的事,或者是飞速的在脑子里过渡一遍自己的人生。昭瑜想当然的以为她会想起前世的事情,但莫名其妙的,出现在眼前的画面却是乔氏去世的那一晚。 那一晚的庆颐堂里,灯火通明。乔氏剧烈的咳嗽着,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她苍白细长的手指捏着一方白色的锦缎帕子,帕子上是一块块的血渍,远远看上去,就像一朵朵精心描画的杜鹃花。 姚mama紧紧抱着小小的昭瑜,贴在她的耳边小声的不停的说着‘姐儿不怕!’。昭瑜其实并不害怕,怕什么呢!不过是一件大家早已心照的事情正式发生了而已。 她的四周一片漆黑,她能听见周围人们的惊呼声,女孩子们的哭泣声,以及下人们奔跑叫嚷的声音。昭瑜觉得,她真的死了。她一定是魂魄离开了身体,所以才能在这个漆黑的地方还能感受到外间的一切。 她的眼前慢慢出现了一线光,世界瞬间天旋地转,她脚下一空,跌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没有尽头,就这样一直的跌了下去。 昭瑜猛地睁开眼,挂在床脚的铜鎏金葫芦羊角宫灯发出晕黄色的光,映在熟悉的竹节纹水绿色细葛布帐子上。这是她夏天常用的颜色,水绿色,浅杏色,还有一顶藕荷色的绡纱帐子。其实她喜欢细葛布,绡纱的虽然好看,却轻飘飘的,少了一种让人心安的踏实感。 屋子里飘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混着nongnong的胭脂香味。昭瑜吸了一口气,那味道冲进鼻腔,引得她一阵恶心反胃。她张开嘴,发出一声轻轻的呻吟。 头好痛,像是要裂开一般的疼。有点像是她上次拿了裁纸刀不小心划破手指时的感觉,皮rou撕裂,刺痛难忍。喉咙里火烧一样,就连咽一口唾沫都像是有把钝刀子从嗓子眼里慢慢的割过去。她痛苦的闭上了眼,只觉得浑身guntang,身体像灌了铅一样的无法动弹,汗已经把贴身的衣裳浸湿,将她紧紧束缚住。 “姑娘醒了。”望月惊喜的声音传来。昭瑜吁了口气,原来她还活着。紧接着她又觉得好笑,既然可以那么淡然的面对死亡,怎么在得知自己还活着之后竟然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可见,人都是贪恋生命的。 “姑娘。”姚mama小心翼翼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昭瑜睁开眼,努力的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至少昭瑜以为那是一个安抚的眼神,但看在姚mama眼里却成了另一个模样。姚mama红了眼圈,立时又掉下泪来:“姑娘,可受苦了。” 昭瑜放弃了再做出什么表情的举动,她闭上了眼,一动不动的躺着,仿佛动一动都能扯到头上的伤口。 “快去叫崔太医,就说四丫头醒了。” 听到太夫人的声音,昭瑜只得再次努力的睁开眼,朝一旁转了转头,强忍着疼呲着牙喊了一声:“祖母!” 太夫人吓了一跳,忙着叫姚mama按住昭瑜:“快躺好,才止了血,别扯到伤口。” 有了太夫人这一声吩咐,昭瑜心安理得的闭上了眼。额头上的伤口撕心裂肺的疼,昭瑜怕自己忍不住会喊叫起来,只好专心的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刚才那一瞥,她看见屋里不止有太夫人,还有她的继母宋氏,二夫人温氏,三夫人石氏和四夫人林氏。 除了太夫人和怀孕的林氏,其他几个人都是站在屋里的。 也真难为她们了,为着她一个小辈受伤,一个个的也都跟着在这屋里头罚站。昭瑜好像看见石氏头上还戴着朵翠玉大花,真是过来探个病的功夫也不忘不遗余力的显摆自己的嫁妆有多丰厚。昭瑜忽然想笑,其实做人做成石氏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自己开心。 她还看见温氏穿了一件丁香色绣兰草的对襟连肩褙子,这颜色穿在她身上显得有些老气,一如既往的在妯娌中毫不显眼。有时候不显眼也是好事,树大招风,挨刀子的也都是长得肥的猪。 昭瑜兀自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着,崔太医背着手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眉头紧皱的顾承绰。 姚mama拿过诊脉的小枕头放在床沿上,轻轻的将昭瑜的手摆了上去。有丫鬟搬了锦杌过来,崔太医稳稳当当的坐了下去。昭瑜怕牵动伤口不敢扭头,只能斜着眼睛去看站在崔太医身后默不作声的顾承绰。 话说自家老爹长得实在是很帅,说是剑眉星目一点也不过分,就算现在一张脸黑的快能滴出墨来,也还是很帅。昭瑜突然觉得,她其实还是喜欢活着的,至少她就舍不得眼前这个中年老帅哥。 崔太医半闭着眼,下巴微微的晃动,花白的山羊胡子也跟着一颤一颤的。过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崔太医睁开眼,探着身看了看昭瑜的伤口,转过身对太夫人道:“醒了就没事了,热也发起来了,我开几幅药,先把热退了,好生养着就行了。”又对着姚mama细细叮嘱伤口不能沾水,不能吹风,不能吃发物等等一箩筐的规矩。 昭瑜认识崔太医,这老大夫和她们顾家算是老相识了。从上一代护国公,也就是昭瑜祖父那一辈起,崔太医就和顾家走的很近。听说年轻的时候,崔太医和老公爷是因为斗酒认识的。说是斗酒,其实两个人酒量都不好,全是二两倒。可就这样两个臭酒篓子还是谁也不服谁,见面就斗,斗完就倒在一起呼呼大睡。 崔太医是个好大夫,虽然脾气有点倔,可对于医者父母心这句话,他还是贯彻的十分彻底的。只看他交待姚mama的那些注意事项,就比一般大夫要细致几倍了。 太夫人身边的吴mama跟着崔太医出去开方子拿药,顾承绰凑近看了看昭瑜苍白的脸,皱着的眉头就没展开过:“等一会儿药熬好了,吃了药好好睡一觉,醒了再说。” 说什么?不就是摔了一跤么!昭瑜忍着疼呲牙咧嘴的点了点头,反倒把顾承绰逗笑了:“行了,别折腾了,脸都皱成一团了。” 太夫人在他身后没好气的数落:“有你这么当爹的吗,都什么样子了,还笑!”说着扶了丫头站起来,上前细细看了顾昭瑜一回,嘱咐了几句便又回头赶人,“行了,四丫头也醒了,时候不早了,都回屋去吧。老大两口子在这儿就行了,咱们都回去。”妯娌几个簇拥着太夫人出了屋,女人们一走,昭瑜这才觉得空气清新了不少,抓住机会猛吸了两口才算满足。 宋氏将众人送到了门外,转身回了屋,屋里的父女两个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个站着,一个躺着。宋氏呆呆的看着顾承绰的背影,宽厚的肩膀被晕黄的灯光笼罩着,既挺拔又沉稳。她忍不住幽幽叹了口气,哪怕顾承绰能拿出一分对女儿的心来对她也是好的。 昭瑜听见动静,斜了眼去看宋氏。没办法,现在这种情况,让她扭动脑袋实在需要很大的勇气。“母亲。”昭瑜喊了一声。 顾承绰转过身,仍是微皱着眉头:“娘她们都走了?” “是,都回去了。”宋氏语带恭敬,微微躬身。 “吩咐下人们都尽心些。”顾承绰用一贯温和的语气嘱咐着,一边回头伸手替昭瑜掩了掩被角,“有什么想吃的用的尽管告诉你母亲。” 昭瑜眨了眨眼,轻轻嗯了一声算是知道了。宋氏朝前走了两步道:“我已经吩咐姚mama了,这几日务必尽心照顾。” 顾承绰露出满意的神色,外头传来舒云毕恭毕敬的声音:“国公爷,顾大总管在外头等您呢。” 顾承绰面色一凝,低头嘱咐了昭瑜几句便转身出去了。路过宋氏身边的时候,顾承绰朝她微微颌了颌首。宋氏忙躬身送了出去,看着顾承绰出了院门,这才叫了舒云过来细细的吩咐了几句:“四丫头这几日身边不能离人,你们可要仔细看顾。汤药食水,一定要随时备着,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来找我。” 昭瑜躺在屋里,听见外头宋氏和舒云在廊下轻声的对话。她盯着头顶的帐子,头上的伤口很疼,疼的让她无法思考。她只能尽量的让自己的脑子保持一片空白,只有这样才感觉舒服些。可有时候往往事与愿违,她越想放空,却越来越止不住的想一些事。 如果她当时不跟着那群小姑娘去湖边就好了,也免得滑了脚摔倒。结果受了伤,受罪的也是自己。屋子里摆不了冰,也没开窗。都是崔太医刚刚吩咐的,不能着凉也不能见风。可七月的天气,这样的屋子简直就是个蒸笼。昭瑜身上的衣裳早就湿了,这会儿只觉得口干舌燥,眼睛酸的睁不开。 “姑娘喝点水吧。”望月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手里端着昭瑜常用的那个旧窑粉彩梅花茶盅。 嘴唇干涩的感觉快裂开了,昭瑜哼了一声算是答应,眼巴巴的盯着望月手里的茶盅。 望月小心的半扶起昭瑜,对着她嘴缓缓喂了她半盅温水。昭瑜这才觉得活了过来,抬着自己的手皱着眉头嫌弃道:“换衣裳。” 姑娘自小就爱干净,这个望月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受了伤病成这样还没忘了这个。望月不禁有些好笑,可看着昭瑜没什么血色的小脸又难过的笑不出来。她伸手摸了摸,昭瑜的亵衣裤都被汗浸湿了,这么穿着肯定也不舒服。望月叫了燕来进来,开箱子找了套干净的亵衣裤。两个人七手八脚的帮昭瑜换了衣裳,等换好了以后,昭瑜倒是觉得浑身清爽了,两个丫头却已经是满头满脸的热汗了。 昭瑜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这屋子里头太闷了。这下子不光她受罪,跟着伺候的也少不了添了辛苦。
燕来看得明白,伸手抹了把汗,笑道:“这下可好了,咱们就算天天送衣裳去洗,只怕浆洗上的嫂子们也不会说什么了。” 长房的嫡出小姐,哪怕是天天送十件八件的衣裳去洗,她们哪敢说一个‘不’字。燕来这么说,也是凑趣罢了。望月也乐得附和:“夏天穿的衣裳可不禁洗,洗几回说不定就坏了。到时候还得让姑娘给咱们做新的。” “那敢情好!”燕来笑着收拾了昭瑜换下来的亵衣裤,“jiejie守着姑娘吧,我先去把这衣裳洗出来。”府里虽然有浆洗房,但姑娘们的贴身衣物还是得屋里的丫鬟们洗的。 望月左右看看,从小几上拿了把绢扇:“姑娘先闭上眼养养神,一会儿药熬好了再起来喝。我就在这儿给姑娘打扇。” 一丝丝的风随着望月手上的动作吹到昭瑜的脸上,屋里太闷,风也是热乎乎的。不过,总比没有的强。昭瑜很知足,好歹她还是躺着享受打扇的那个呢!没看见望月脸上还有汗珠子滴下来么! 昭瑜闭上眼,没一会儿就迷迷糊糊起来。朦胧中,有人端了药进来。又有人扶了她半坐起来,哄她张嘴喝药。昭瑜虽然有些模糊,可她能闻见一股熟悉的淡淡的桂花味儿。是姚mama,她最喜欢用桂花味儿的头油,因为用的不多,所以那味道只是淡淡的,要凑近了才能闻得到。这味道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就像是小时候躺在母亲怀里的感觉一样。 昭瑜半闭着眼喝了药,那药苦的让她想吐。她刚皱了皱眉,便有人塞了一颗玫瑰糖进她的嘴里。甜丝丝带着玫瑰香的味道立刻充斥在她嘴里,压住了那恶心的让人反胃的药味。昭瑜啧啧嘴,心满意足的放松身子,沉沉的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天色已然大亮。 衣裳又被汗水浸湿了,可身子却感觉轻松了不少,看来是崔太医的药起了作用。头上的伤口还是隐隐作痛,不知道能不能请崔太医加些止痛的药进去。昭瑜动了动身子,汗湿的衣裳黏腻的贴在身上,难受的要命。她闭上眼,幻想着这会儿要是能泡个澡该有多好。冒着热气的洗澡水冲在身上,真是再惬意不过的一件事了。昭瑜在心里哀嚎,要是不快点好起来,她恐怕不是脏死就是要变成妄想狂了。 屏风后头有丫鬟在说话。那原本是为了晚上方便照顾昭瑜,特意在内室摆的一个花开富贵的绡纱屏风,后头放了张贵妃榻,值夜的丫鬟就睡在那儿。 “昨天晚上俞家的大少爷就一直在书房等着国公爷吗?”是舒云的声音。 俞家大少爷?昭瑜愣了愣,俞思远?他来干什么? “可不是!戌初各房落了钥,国公爷才去书房见的他。”望月很肯定的说。 舒云有些咋舌:“虽说咱们姑娘是在他家摔着的,可到底那也是长公主府。国公爷这么晾着他,也有点太...” 太什么?太不给长公主面子了?昭瑜在心里补充了一下舒云没说出口的话。大概在舒云的心里,皇亲国戚都大过了天去了。可皇亲又怎么样呢!她长公主是皇亲,顾家还是太祖皇帝亲封的护国公呢!皇亲对公卿,也不过就是半斤八两罢了,谁又比谁高贵些呢!再说,从辈分上算,俞思远还得喊顾承绰一声叔叔,顾承绰对他完全不需要有多么的恭谨。 这样想的不止昭瑜一个,果然望月轻哼了一声:“jiejie这话说的,长公主怎么了?咱们家也不是平头百姓啊!国公爷可说了,咱们姑娘是在她家摔着的,总得有个说法。” 说法?!昭瑜真的开始佩服老爹护犊子的个性了。难道就不许你闺女自己站不稳摔跤么!这纯属意外啊,要什么说法?难道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隐情? “这...”舒云明显也觉得顾承绰这事办的不靠谱,“不是说一群人拉拉扯扯的都摔了吗?虽说是咱们姑娘伤的比别人都厉害,可这事,能怎么说啊。” “哎呀,jiejie不知道。”望月的声音低了两分,“我听太夫人屋里的翡翠jiejie说,昨天晚上太夫人在屋里和吴mama说话,她进去送东西的时候,隐约听见一句。太夫人说,福裕就是那个德行,一有什么事儿就往后缩,连带着养出来的孩子也都跟她一样。吓得她当时都没敢进去,在门口站了半天,听着里头说完了才又进去的。” 舒云嘶的一声倒抽了口凉气,拍了望月一下:“什么话都敢传,你不要命了!” 望月有些委屈:“这不是跟jiejie说嘛,难道我还能跑到外头四处嚷嚷不成...” “行了!”舒云打断望月的话,声音里透着一股严厉,“这事儿就到此为止了,这些话都给我烂在肚子里,不许再跟第二个人说。” 望月含含糊糊的嘟囔了几句,便被舒云拉了出去,屋里一下子又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