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玲珑
闷热了多时的天气终于下雨了。 这场雨淅淅沥沥的,从半夜就开始下,到现在还没有半点要停的意思。空气中混着水气和泥土的味道,还有一丝茉莉花的清香。古典的庭院被笼罩在细雨中,雾气一般,朦朦胧胧的让人有种置身幻境的感觉。乍一看过去,像是一片绿白的花海上蒙了一层银纱,点缀着闪闪的珠光。 顾承绰一早让人送了一只黄鹂鸟过来,大概是正赶上雨天,连那鸟都提不起鸣唱的情绪,耷拉着脑袋,显得有些蔫。几个小丫头凑在鸟笼子跟前逗弄了半天,也没能让它开口叫一声。 双桃和舒云各自带了屋里的丫头们坐在廊下做针线,女孩子们压低了声音说着闲话,时不时的还会发出一阵笑声。 昭瑜终于知道为什么人们喜欢将女孩子的笑声比作银铃。尤其在这阴雨的天气里,那笑声清脆悦耳,穿过湿润的空气,像是和雨滴穿插在了一起。牵动了一头,另一头就会连成串似的的,发出碎玉一样的玲珑声。 细细的风顺着穿廊吹进屋里,轻轻的拂过昭瑜的脸,一缕落在耳边的碎发被吹到了鼻子上,昭瑜觉得有些痒。她拿了帕子捂住鼻子,忍住就要打出的喷嚏,吸了口气,这才放下帕子,冲着坐在锦杌上的吴mama歉意的笑了笑:“我知道mama每日事多繁忙,祖母身边也离不了mama。况且,这样的天气还请了mama过来,实在是劳烦mama了。” 吴mama在锦杌上坐了半个身子,脚边秋香色的裙裾已经被雨水打湿了,看上去就成了杏黄色。她笑得很是热诚,:“瞧姑娘这话说的。我自那日给姑娘送了宫里的赏赐之后,一直都还没见过姑娘呢。早几日就想来探望姑娘,只是又怕扰了姑娘休息。前两日听说姑娘伤口已经结了痂,今日我原本也没什么事,正想着要来瞧瞧姑娘,可巧姑娘就让人叫了我过来。” 世上哪来那么多的巧合!吴mama说的好听,昭瑜心里却是明镜一样。她是谁?她是长房嫡女,顾承绰的掌上明珠。今天她能请动吴mama,不代表吴mama就是一个能让人随叫随到的奴才。今天如果换个人去请吴mama,只怕她能有一百个不能来的借口等着呢!湿漉漉的下雨天,谁不愿意在屋子里躲清闲呢。 之前舒云面色踌躇的过来,看着外头的雨问昭瑜:“姑娘昨天说让去请吴mama来,可今日这天气......是不是改天再去?” 昭瑜扭头看了看窗外并不算小的雨势,对舒云道:“不用改日,今天去吧。” 舒云有些犹豫的去了,昭瑜心里明白,只要吴mama肯来,那她想要办的事就成了一半了。 果然,昭瑜猜对了。才歇过午,吴mama就打着伞来了。 “我这些日子养伤,没能去给祖母请安,不知祖母这几天身子如何?”昭瑜笑着和吴mama说闲话。 “太夫人身子骨倒好,只是天气热难免懒得出门,只是每日在屋里歇着,让丫头们陪着摸摸牌罢了。几位姑娘也常过去陪着说话,偶尔也陪着一起摸牌,就是五姑娘不大会,总是输钱。”吴mama笑着接了燕来递来的茶,隐约就闻到一股铁观音特有的香气。她伺候太夫人的时间长了,有些习惯便与太夫人相似。像是喝茶,她就和太夫人一样,喜欢喝铁观音。吴mama又瞥了一眼放在身边小几上,用泥金小碟子装着的四色豆沙糯米团子,心中微动。四姑娘在这样的天气让人请了她过来,又准备了她喜欢的茶点......只是不知道四姑娘让她办的事她是不是能办得了了。 “太夫人惦记着姑娘的伤,只盼着姑娘早点好了,就能去陪太夫人说话了。”吴mama不动声色,笑眯眯的,像是今天过来就是为了跟昭瑜拉家常的。 “五meimei总输钱啊!那岂不是总要吵着说别人都欺负她年纪小了?”昭瑜见过顾昭妍摸牌,手气不好,技术也不好,常是输得多赢得少。虽然不拿钱当回事,没赖过账,可每次输钱就闹腾着说别人都欺负她年纪小,很是让人头疼。 何止是吵啊!吴mama心中冷笑,五姑娘都快把手指到几个jiejie的脸上去了,若不是碍着太夫人在,她还不一定怎么和jiejie们叫嚣呢! “五姑娘年纪小,总想着jiejie们能让着她些。”吴mama笑了笑,一语带过。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说了有一盏茶的功夫。昭瑜靠在大迎枕上,用手拨拉着小碟子里的几颗紫玉晶莹的葡萄:“我听说咱们家的家生子,八岁就要入府当差了。” 吴mama手中一顿,知道这是便是今天的正题了,她笑着道:“按规矩,确是八岁就要入府当差了。只是也不乏有特殊的情况,晚几个月也是正常。早前有个回事处小李管事家的丫头,就是因为生了场病,特意求了主子在家养了半年才进来的。” 昭瑜点点头,不紧不慢的道:“mama也知道,祖母心疼我,因为我受伤的事,撵了倚柳出去。”吴mama的脸色有些僵硬,昭瑜知道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以为她想要重新让倚柳进来服侍,她随即笑了笑道,“她服侍的有不到的地方,祖母罚她也是应该。既然出去了,自然也没有要再进来的道理。” 吴mama这才松了口气,她可真怕这个小祖宗想让她把太夫人撵出去的丫头再弄进府里来。太夫人的命令谁敢更改,可她要是不答应,岂不是又得罪了眼前这一位!到时候她可真是猪八戒照镜子,两边不是人了。 昭瑜轻叹了口气:“我如今也没什么,只是养着。她也算不得是要命的罪过,毕竟服侍了我这几年,我也不好不顾她的死活。她家本就艰难,少了她当差便更是有些不好过。我记得她有个meimei叫春芽,今年八岁,我想着正是该入府当差的年纪了,就让人去问了问。想着叫过来看看,若是人还算机灵,就求了母亲放到我院子里来。” 吴mama颇有些兔死狐悲,其实四姑娘摔伤和倚柳有什么关系,那次也不过是太夫人气急攻心,拿了倚柳出气作伐子罢了。所以说奴才到底是奴才,是死是活不过主子的一句话。 “姑娘心善,倚柳能伺候您这样的主子也是她的福气。”这话吴mama是发自真心的。奴才不好做,若能跟个念旧的主子倒还好些,若是薄情寡义的,白白浪费了几年真心,到最后说不定也是被主子抛到脑后去。 不过,吴mama是何许人也,她能服侍太夫人这么多年。从当年的一个陪嫁丫头做到如今太夫人身边最信重的管事mama,自然有她做人做事一套办法。想要在太夫人身边站住脚,手腕能力缺一不可。自然,察言观色也是其中之一。 听昭瑜说到这里,吴mama多少也明白了。虽然四姑娘说想着把倚柳的妹子要到茉园来伺候,但她心里只怕不见得就真是这么想的。倚柳刚刚才在四姑娘身边犯过错撵了出去,转眼就放了她妹子进茉园伺候?这事根本就不可能,四姑娘不会不明白。 以吴mama对昭瑜的了解。这位小主子从不会去做不合规矩的事。就算有什么小动作,也肯定不会让人挑出毛病来。所以,四姑娘想要倚柳的妹子到身边伺候是假,想让她能顺利进府当差才是真。 吴mama几息之间就想通了其中的关结所在。府中内院专管家生子的适龄女儿进府当差的是严mama,她那个人最是一副小人相,惯会捧高踩低。而且,严mama还是个贪财的,平日谁要是想得个好差事,只要给她送够了好处,她自然尽心安排。可是送不起礼的,便只有那些不能在主子跟前露脸的闲差等着她们了,既辛苦又不落好。 倚柳的爹娘都是低等仆妇,月钱能有多少?倚柳挨了打,总得看病吃药,这又要花去多少银子?入的不如出的多,只怕她家现在已经穷的叮当响了。这样的情况自然是没办法再去给严mama什么好处的。严mama半点好处也拿不着,压她个一年半载的还不是小事一桩。 春芽进府当差,完全是合乎府里规矩的事情,倒也好办。只是不知道四姑娘如今到底想怎么安排春芽,若是她心中已经有了打算......吴mama暗自掂量了一番,笑着试探:“一个小丫头值什么,姑娘想要还不简单!只是姑娘这屋里都是精细活儿,须得聪明伶俐的才行。若是个笨的,还不是过来讨姑娘的嫌嘛!” 真是聪明人好说话。昭瑜笑着点头附和:“mama说的是,我也不喜欢用那些笨的。” 吴mama把昭瑜的话在心里转了两转,心下明了。既然只是进府就行,那这个丫头就当个笨的吧。 “我怎么说也虚长了这些年纪,姑娘若是放心,我便替姑娘掌掌眼。”吴mama心中有了计较,心下渐安,端了茶杯喝了一口,茶水温热香醇,正是今年的新茶。 “那敢情好!既如此,就劳烦mama了。”既然吴mama肯帮忙,昭瑜总要领她的情,“这茶是头两个月父亲拿过来的,我喝着味道重了些,mama若是喜欢,等会儿我叫丫头包了给mama带回去。” 吴mama也不推辞,笑道:“我不过帮姑娘看个丫头,姑娘就给我这样的好东西。姑娘有事就吩咐,咱们做奴婢的,给主子们办事是本分,哪当得起姑娘的赏。” “怎么不当得!”昭瑜笑看着吴mama,“mama是服侍祖母的,也算是替我们这些小辈们尽孝,我们也只会存了感激的心来对mama.....” 婉拒了昭瑜让小丫头送她的好意,吴mama独自撑了伞拿着一包茶叶走了。不管从哪方面来说,她觉得今天冒着雨过来也算是值了。她走出茉园,有婆子殷勤的将她送了出去,看着她走远了才回转身关上了门。 吴mama走了一会儿,停下来转过身,回头朝茉园的方向看去。院门口的匾额上斗大的两个字在雨中也看得很是清楚,那是国公爷写的,苍劲有力,又不失柔美。这定是国公爷心里想着女儿写出来的,才会写的这么好。
那一晚来府里的两位宫人,又是夸四姑娘长得好,又是提起先乔氏夫人,吴mama在一边听得清清楚楚。宫里的人,从不会无的放矢胡乱说话,既然说了就一定有他的道理。至于到底是什么意思,吴mama不知道,但压一次宝在四姑娘身上总没什么错。今天这事,摆明是四姑娘念旧情要拉倚柳一把,给这样的人卖个好更不会有什么损失。 吴mama在雨中站了一会儿,这才转身往集玉堂去了。 过了几天,去看倚柳的李婆子来回话。倚柳的妹子春芽已经得了差事,在二夫人温氏屋里当差。温氏一向和气,她屋里的人也没有耍横拔尖的。春芽年纪小,大概也只是做一些跑腿传话的活计,妨碍不着大丫鬟的利益也就没人会去故意欺负她。 这差事算是很不错了,想必吴mama在里头出了力,昭瑜记下了她这个情。 舒云也替倚柳高兴,她向昭瑜学那李婆子带回来的话:“倚柳已经好多了,如今已经能坐起来了。她娘知道自己身份低进不来,就朝着咱们住的方向给姑娘磕了几个头,直说姑娘心善,否则她们家真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倚柳也给姑娘请安,说那钱还有得剩,足够她在家吃药的。姑娘已经帮她很多了,尤其是她妹子的事,若不是姑娘帮忙,哪里有这样快,严mama还不一定怎么耽搁日子呢。” 昭瑜笑盈盈的听着:“保住命就是好事,其他的事都好说。” “可不是。”舒云笑眯眯的,“还有件喜事呢。原来前段日子她家给她说亲来着,因只是口头说说,所以也没告诉她。她娘本就想着她还不到放出去的年纪,和那家人说要再等两年,谁知如今有这变故。她娘原以为那家人若是知道倚柳是被撵出去的会不愿意,谁知那家人听说姑娘还特意送了银子给她养伤,便说‘虽然是撵出来的,可主子一时生气罚的狠了也是有的。能让主子这样惦记着,想必姑娘原先也是个好的。’前儿特意来了人相看过,如今正和倚柳的娘商量等倚柳好了就下定呢!” 因祸得福了! 昭瑜也很高兴,忙着追问:“知道是什么人吗?” “咳!咳!”姚mama听见舒云跟昭瑜说倚柳说亲的事就已经开始皱眉头了,待听见昭瑜也问了起来,忙在一边咳嗽了两声。昭瑜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只好讪笑着闭了嘴,等姚mama出去了才又拉了舒云小声的问:“说的是什么人?” 舒云朝外头看了一眼,转头低声道:“听说是城外的农户,父母俱在,下头有个meimei,一家子都是老实人。家里有百十来亩地,也算是个吃喝不愁的人家。” 这可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昭瑜笑得眼都眯了起来,到时候只要倚柳的娘去求了宋氏,宋氏定会做个顺水人情还了倚柳的卖身契,倚柳就一下子从伺候人的奴才变成小地主婆了。这在昭瑜看来,简直是质的飞跃! 到时候她可得准备两样首饰给倚柳添妆,再给她二十两银子的压箱钱。二十两够不够啊!那以后要是轮到舒云,望月和燕来她们呢,是不是都是二十两啊,每个人再加上一两件好些的首饰。 昭瑜掰着手指头开始算账,转头又想自己到底有多少私房啊,好像都是姚mama收着的,是不是该要来数数银子?对了,前几天太后不是还赏了些东西吗?可是那些都不能动,只能好好的供着...... 舒云莫名其妙的看着昭瑜乐颠颠的伸着手指头数数,也不知在开心些什么。她不明白,虽然以倚柳现在的情况,能说个正经人家的确是件好事,可四姑娘有至于这么高兴吗? 那人不过就是个面朝黄土背朝天,土里刨食靠天吃饭的农户嘛!她们这些大户人家的丫鬟,走出去比一般人家的小姐都还要强些,嫁过去做一个农妇?倚柳从小就在四姑娘跟前服侍,锦衣玉食的,哪里受过那个罪? 可若是不嫁做农妇,难道配个小厮?好一点的配个小管事?然后生几个孩子,等孩子大了继续做奴才伺候人?舒云有些发愣,她比倚柳还要大一岁呢!等着四姑娘出嫁跟过去?她的年纪大了些,怕是等不到那个时候的。 舒云神情有些复杂的看着在一边兀自算账算的开心的昭瑜。求四姑娘帮她挑个好亲事?舒云的脸有些发热,这样的话她可说不出口。更何况四姑娘自己都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这种事根本也指不上她。 屋外的蝉鸣一声接一声的传来,让舒云没来由的烦燥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