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十年野鬼今何在
已是日落时分,清水县通往关内道的驿路上,茶棚小二正忙着收摊打烊,此时,官道上远远行来一辆牛车,牛车行得很慢,应当是上了岁数的老牛。小二还未看清驾车人相貌,已听见那字正腔圆的陇右秦腔。 “勒定了乌骓站当道,韩伯父耐烦听心里。 八月中秋母寿期,文武臣拜寿我府里。 文帝爷倒有爱臣意,赐来了寿帐和寿衣。 杨广儿也曾备寿礼,拜寿来在我府里。 我的娘一见杨广贼子她昏倒在地,屏风后转来杜氏妻。 jian王一见贼心起,要和本宫把棋玩。 未开口先赌他父王江山十万里,要本宫赌下杜氏妻。 文武大臣在当面,难道本宫无面皮。 怒冲冲火从心头起,我打了jian王一棋盘。 jian王一怒跑上殿,九龙口里拿本参。 文帝爷龙耳软,把我举家贬太原。 叫伯父手压胸膛想,是君不正还是我们做臣的不忠?” 小二听着唱词,越听越心惊,词里竟是大隋炀帝与当朝高祖,若被好事者听了,定是个忤逆的大罪。牛车行到近前,他才看清驾车人,是位须发皆白的老翁,手里敲着枣木梆子,嘴里吼着这一曲《临潼山》,义愤填膺。车上坐着一名身材略胖的孩童,还载着几只破木箱子,待到老人唱到最后,竟是憋得脸色青紫,面容悲愤。 “崔老头,人上了年纪就气短,甭唱这么长的曲儿。”车上孩童往嘴里塞了口果子,含混道。 老翁听了孩童讥讽,气得面色愈发青紫。“好个疲怠的劣童,妄我连日的教诲,若不打你,圣人礼法何在!”说罢,扬起手中马鞭就要抽下。 “哎呦,疼,哎呀,爷爷,孙儿要死了。” “劣童,我这还没打呢。”老翁听见孩童呼喊,扬起的皮鞭竟不忍挥下。 “嘿嘿,老头儿别生气了,吃果子。”孩童见皮鞭迟迟未落下,打了个哈哈,将手中野果子递到老翁怀里。 老翁叹了口气,看着孩童腿上缠着的树枝,沉默良久道,“孩子,这些年苦了你,往后爷爷一定将你培养成治世能臣。”孩童看了眼早已疲惫不堪的老牛,又看了看车上的破旧箱子,嘿嘿笑道,“一定,一定。” 听着这穷酸老翁要将这毫无礼法的少年培养成治世能臣,店小二弱不可闻地哼了一声,心想:“又是陇右道来的流民,满嘴不着边际,怕是一文两碗的茶钱都付不起,还想出人头地。”想罢自顾自地收拾桌椅,不再理会两人。 老翁把小二神色看在眼里,并不多话,到了他这个年纪,实在是看惯了人情冷暖。对山野村夫势利小人并不放在心上,况且二十多天刚走出陇右道的大山,能在路边看到三两个活人,就算嘴臭点,总好过一路的蝉叫鸟鸣。 “孩子,可知你为什么叫南墙吗?” 孩子眼神一黯,“村长家二娃说,我娘生我前正在种地,后来肚子疼就跑到南墙跟上歇息,不久就生出了我,村里人没见识,爹就给起了这个好记的名字。” “呵呵,不错的故事,那你可知自己姓什么?” “老头,你别讨骂!”南墙突然气愤道:“你还说认得我爷爷,我爷爷姓孟,肯定我跟我爹都跟着姓孟,你姓崔,难道你儿子孙子还能跟我姓孟?”南墙心直口快,说完后已知失言。 老翁果然气得一阵喘息,口中直呼“好个孽子。” 南墙自知失言,靠过去捋着老翁胡子道,“刚才是我嘴臭,不就是个名字吗,你也能气成这样,我们村里人不像您老肚子里有墨水,爹没给我起个狗剩的名字,我已经很高兴了,” 他抬头看了看不为所动的老翁,嘿嘿笑道“我还整天叫村长家的二娃“二狗”呢,叫着叫着他自己就觉得自己应该叫二狗了。我没什么不知足,就是羡慕黑子有个好名字,陈伯阳,陈伯阳,啧啧,你说他爹妈都是胡人,怎么取得名字还这么文绉绉的。” “伯阳?”崔姓老翁听着名字若有所思,他看了眼孩童,神色黯然道:“养你的父母的确曾有个孩子,只不过……”老人欲言又止。 “只不过怎样?”孩童见老翁似有话要说,焦急问道。 “哎,没什么。”老翁见孩童询问,有些失态,连忙转口正色道“今早教你的《孟子·梁惠王》可曾记牢?” 孩童见老翁问询,连忙打了个哈哈,“崔老头,我饿了,那边案上摆的可是rou馒头?我都好久没见过rou馒头了,让我过去看看。”说罢扶起身旁“拐杖”,单腿蹦下牛车,一瘸一拐走向茶棚,留下尚不及开口的老翁。 孩童正是六月十五日,天灾降临前,晕倒在东郭村二层楼下的小胖子。 此时的南墙,还不知道这个本就不被太多人知晓的东郭村,已永远成了县志里的一行字。而他,在某个漆黑的夜晚,伴随一阵钻心剧痛醒来。醒来时候,就躺在老翁的牛车上。老人正在给自己接骨,疼得他死去活来。醒来的他,陷入了七年来从未有过的恐惧,身边没有熟悉的父母、小黑、小曼、二娃,没有抬头便能看到的村落、瓜田,只有黑漆漆的树林。还有……这位面容枯槁、身材消瘦、须发皆白的老翁。老翁姓崔,让他喊自己“崔爷爷”。 头几日,他哭着喊着要回家,甚至绝食威胁。 老翁问他为何回去。 南墙道:“村里老学究曾讲过,百行孝为先,自己也许不能报杀父之仇,但至少应该给父母入土。” 老翁点点头,未回答,仍是不停往东驾车。 这让南墙很恼火,然后因气生恨,于是经常对老人呼来喝去,有时还破口大骂:“崔老鬼、崔老妖……” 但是几天下来,老翁不但没责怪他,还照常给他包扎换草药、摘果子、烤红薯……无微不至。到了最后,南墙除了口头还不服输的喊他“崔老头”外,已没了最初的一丝怨恨。 再到后来,他唯一怨恨的,只是自己没本事。他暗暗发誓,今后一定要学一身万人敌的武艺,查出屠杀东郭村的真凶,然后,然后……胆小的他竟不敢去想杀人这件事情。 这十几天下来,他能做的也只有看着太阳,分辨方向,默默记着周围的风景,偷偷在牛车上画杠杠,记录翻过了几座大山,再有就是跟老翁识字。 老翁并不像看上去的言辞木讷,虽然表情的确有些古板酸腐,却并不难相处,没过几日,南墙便以逗老人开心为乐,这给漫长的赶路带来了一些生趣。他毕竟少年心性,不久便暂时忘了失去双亲的痛苦。老人喜欢唱戏,尤其是在整天都见不到人的山间小道上。 南墙以前也很喜欢听戏,爹爹喝了酒,就喜欢咂摸着调调唱点听不出词来的戏。虽然经常唱错词,或是胡诌上几句,但戏里的故事足以让未出过村子的娃娃遐想外面的世界。
崔老头唱的戏跟爹爹唱的不同,崔老头唱戏是用嗓子吼的,而且老翁有时唱起来十分吓人,不仅声音格外高,还喜欢唱着唱着骂两句,有时唱到高潮时一脸的疯癫,哭笑难以分辨。甚至有一天,老翁唱着唱着就跳下了车子,提着皮鞭跑个没影,自己喊了好久都不见回应,过了半晌才回来。 除了唱戏,大部分时间老人都是教南墙识字念书。南墙对老翁的身份十分怀疑,都说人老了应当多想想自己,为什么他要对一个农家小孩还花费这么多心思? 在东郭村,农民的孩子能认识自己名字就行,有没有学问并不影响种田。自己可从来没有过要考状元的大志向。 这一路走下来,南墙曾问过老人许多问题,比如老人的身份,他只说与自己爷爷曾是旧识。再比如南墙问我们要去哪里,老人的回答十分简单“往东”。 还有就是南墙很好奇车上的那四箱子书,说老翁是个老学究,却也跟村里的学究不像。说他喜欢读书,这十几天下来,也没见他翻看过。还有那最下面那个小楠木盒子,总是散发着阵阵清香,自己却怎么都打不开。 老翁唱戏“出走”的那天晚上,他突然告诉南墙,东郭村死去的孟氏夫妇并非他的亲生父母。 至于老人为什么平白无故冒出这句话,年少的南墙根本没有细想,其实是他根本不信。只当老翁是报复自己白天对他的破口大骂。 后来,在一个睡不着觉的夜晚,他仔细回想了记事起的点点滴滴,爹娘这么多年对自己的疼爱并不必小黑、二娃家里少了一点。而且这么多年,爹爹从未打过自己,如此的深明大义可远比村长要疼爱二娃,莫非二娃不是亲生的?想到这里他不禁一阵窃喜,便更加不信老头的话。 南墙对诗文学问并不比偷香瓜的兴趣更高,于是总喜欢偷jian耍滑,但不否认他是个异常聪慧的孩子,老翁初时教她识字,后来教他背诵书卷,他开始并不合作,老人便答应他只要每天背过固定篇目,便给他讲一段故事。 没见过世面的南墙喜欢听故事,尤其是三国与大唐开国时的故事。 读书乏味,后来,南墙便将要背诵的典籍当故事看,少年的记忆力惊人,旧木箱子中的书卷虽不会过目不忘,但经老人深入浅出的指点,看几遍倒是能记住十之八九,这让崔老头十分震惊。 在陇西山林间穿行了十来日,南墙竟已看完小半箱典籍,老翁驾车也已寻到了至关内道的驿道,往来商客日渐多了起来。 老翁唱戏的时间越来越少,更多的时间花在了督促少年的学问上。今日行至陇州城西,南墙的伤腿已好了七七八八,吃了十几天的野果野菜,他见到有茶亭小铺的案桌上还放着最爱吃的rou馒头,顾不得与老翁的拌嘴,跳下车子奔了过去。 看着孩童无忧的背影,想着刚才的对话,老翁一声长长的叹息,“南墙……南墙……”,低声重复了两句,他轻轻捋了捋全白的胡须。“不到黄河心不死,不撞南墙不回头……张老哥啊,你是到死都不曾后悔吗?”说罢偷偷抹了把眼角,“若你能活到今天,看看你这倔脾气的孙儿,多像当年的你啊,你自诩对得起天下,可曾对得起你这孙儿,他就不算天下人了吗?”说罢,自嘲地苦涩一笑,喃喃道:“整整十年啦,十年的孤魂野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