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南墙叼着果子跑到茶棚时,店伙计终于有所动作,没有想象中的热情客套,而是挡在了布笼前面,像是防贼般看着孩子,这个略胖的孩童留给伙计的印象,早已定位为那些陇西道涌来的流民。自祁山县天降流火以来,良田被烧,周边几个县的农民均有波及,流民更多了起来。 天下皆知,长安是整个大唐中枢,长安周边各州县也是大唐中西部最富庶的地区,长安所在的关内道也是距离陇右道最近的区域,所以受天灾影响的百姓,不等官府安置,便纷纷离开世世代代耕种土地,远走关内另谋生路,最近便有上百流民陆陆续续来到这陇州。 七岁的南墙从未离开过东郭村,并不了解太多的人情世故,甚至不知道商铺的东西是要用货币去购买的。他只是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死死地盯着布笼里的rou馒头。这是他在东郭村惯用的伎俩。饭量超大的他,每当闻到村里哪家飘来诱人的饭香,一定第一个趴到那家邻居的篱笆前,并摆出这种人畜无害的表情。大唐民风淳朴,邻里间时常会宰一头牲口全村分食,时间久了,邻居们见到南墙这种表情,必然把他领进屋里分他吃的。甚至到了后来,若谁家做了好吃的,总是习惯留出一小份给这孟家的胖孩子。 南墙心中暗骂店伙计抠门,同时也正疑惑,这家明明做了这么多rou馒头,还摆在外面让大家看见,为什么就不能给自己几个。 远处的崔老翁此时已发现孩童的异样,不由笑出声音,果然还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 闻着rou馒头飘来的香气,南墙实在耐不下心再去摆那副可怜巴巴的表情。开口问道:“大叔,送我几个rou馒头吃吧。”说完不由分说便伸手要去抓。 店小二没想到孩童讨饭竟会如此理直气壮,还动手去抢,又惊又气。惊是因为小小孩童放着自己在边上,竟然如此大胆,气愤是因为自己明明十五六岁,孩童竟上来就喊自己“大叔”,换做是谁不会气愤。他慌忙放下手中凳子,伸手护住布笼。 崔翁也未想到南墙竟会上前明抢,忙将缰绳挂在拴马桩上,向茶棚走去。 “谁家野孩子,要讨打不是。”伙计再次将布笼护在身后,狠狠地一把将南墙推倒。 这次轮到南墙吃惊,自己长了这么大,虽说经常挨二娃揍,却从未因为向别人要吃的而被大人打,于是他下意识想要哭。可泪水流到眼角,就想起了陈伯阳,心中暗想“如果黑子在,一定会帮我出这口气。”继而又想起那天陈伯阳大骂自己脓包,想到遍地尸体,他可别没有逃出来…… 想到那天受到的惊吓,南墙竟然忘了哭泣,呆立当场。他越想越恐惧,继而气愤,突然感觉一股暴躁的气息从心口涌出,感觉身上好闷热,口干舌燥。 店伙计见到孩童被推倒,竟然没有痛哭喊人,跟自己想的完全不一样,莫非推一下就把这娃娃吓傻了,莫非他本来就是个神志不清的傻子? 谁知更令他吃惊的一幕出现了,只见南墙缓缓抬起头,脸被憋得酱紫,片刻后如疯了般站起,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单手抄起身旁少说要十来斤的榆木长凳子,丝毫不顾及腿上的旧伤,站起后如恶狗般盯着店伙计,大喊一声:“你才是脓包。” 说完以不符合这个年龄的速度猛然跨前一步,将长凳狠狠甩向伙计。后者则呆呆地看着南墙眼睛,眼神冰冷到吓人,伙计竟是被吓的骇立在当场,忘了躲闪。 长凳并没有落下,只听一声“孽障”,南墙已远远飞出。在千钧一发之际,崔老翁用马鞭勾住了凳子一角,连人带凳子远远地甩开。 良久,店伙计终于从惊骇中回过神来,自己竟差点被一名小童伤了。他又看了看崔老翁,一阵心虚,原来这老少两人竟都是疯子。 少时,南墙悠悠醒来,感觉全身酥软一阵虚脱,没了一丝力气,费了好大功夫才站起,缓缓向老翁挪去。 崔老翁看都未看南墙一眼,从怀中摸出一角金子放到伙计手中,缓缓道:“这小童无礼,让店家受惊了,还烦店家取两笼rou馒头,再打一壶你店里那特别香的外地陈酿。” 伙计看到手里事物,竟是一小块金子,忙接到手里,似乎还不信又塞到嘴边用牙齿咬了咬。陇州在关内道并不算富饶州郡,他在此处做工多年,却极少遇到有人用金子结账。看两人穿着打扮,怎么都不像有钱人家,莫非这两位是那游历凡尘的仙人与童子。虽然金子到了手中,但该当怎样伺候,他也吃不准,于是偷偷朝着屋子方向看去,正好与屋内走出的中年人四目相对,心头大定。 屋外的动静,中年人早已听到,走出店门,他看了看老翁,又看看了老翁身后的孩童,眉头渐渐展开,清了清口道,“敢问老人家可是姓崔?”这次轮到崔翁诧异,上下打量着中年人。这十年并没有几个人知道自己行踪,时过境迁,认识自己的人越来越少,加上自己这十年来愈发衰老,样貌气质都有不小变化,怎会在这城外茶棚被人认出? 中年人在此处开店日久,也算颇通世故,他显然已认出老翁,却并未一口道破他的身份。只见掌柜双手轻轻一搭,用手指遥遥点了点长安城的方向,然后一揖及地,轻声道,“不才年少时曾拜读过先生《行己》十卷,并有幸与先生在那里有过一面之缘。” “恩”崔翁见中年人礼数周全,说话有分寸,虽然认出自己身份,却不加点破,眉梢渐渐展开。 掌柜见老人并未放开戒心,联想到他之前的故事,便继续说道,“老人家不知,其实说起来,晚生与您原是同乡。” 老人这才略感差异,毕竟当年见过自己、看过自己书的人太多,有人记得自己也并不稀奇。只是在这异地能遇到个同乡,多少都会让人有一丝丝暖意。此时,伙计见掌柜对老人礼数有加,便已将一壶飘着清香的酒壶放到崔翁面前,还将两笼rou馒头推到南墙面前。 闻见久违的香气,老人豁然开朗,轻笑道:“人上了年纪,果真老糊涂了,我早该想到这远在陇州以西,怎会有博陵的好酒,难怪我几次经过陇州,都不自觉要在你处逗留,原都是这熟悉的酒香作祟。” “您老见笑了,晚生一家定居这陇州已有十来个年头,乡音都已记不下多少。只是家父虽然年事已高,却唯有忘不了这家乡的杯中之物,不才也只有每年去趟博陵安平,运他个几坛回来孝顺老父亲。” “是啊,这博陵酒酿制工艺本没什么特别,只是安泉的水质特别、博陵气候湿润以及博陵所产谷物更肥硕,才让这酒劲绵软。”崔翁顿了顿,“博陵水软,产的酒也软,只有喝酒的读书人却个顶个是硬脾气。”说罢瞥了眼掌柜,又像是在自嘲地笑了笑,他显然也已认出了这位中年掌柜的身份,也没有点破,只顾自斟自饮的连喝了三杯。掌柜躬身站在旁边,像是在聆听长辈教诲。 “这西北,将军多,痞子多,读书人少,就更没多少人喜饮这种软酒,那帮粗人以为能喝上几口烈酒头,就是顶天立地的好汉,还瞧不起读书人。其实这北方的读书人,虽然架子大、规矩多,但到底是骨气硬过脊梁的,真比下来,文人风骨又哪一点会输给莽夫的刀剑。当今天下大定,治理天下本就是硬骨头读书人的事。”崔翁一盅接一盅地喝着,嘴里还不停地自顾自地说,不时看一眼掌柜。
中年掌柜听完若有所思,嘴角微微翘起,缓缓道:“您老所言,让在下想起昔年一位奇人。” “奥?” “那人在殿前一语,振聋发聩,虽使龙颜大怒,却也惊醒了庸碌的百官。” 崔翁并未回应,自顾自斟上一盅。 掌柜缓缓看着长安城的方向,尽管长安相隔千里,眼前也只有一片灰蒙,但说话时却正襟挺胸,表情庄重,道:“那人曾言:‘治大国如烹小鲜,岂能以武艺小道安天下?’” 此时天色更暗,那店小二见当家的没有要收摊的意思,便进屋提了盏油灯出来点上。 老翁畅快地一口干下面前清酒,正色看了眼立在旁边的掌柜,用眼神指了指对面凳子,“掌柜有功夫,不妨也陪老头子喝几口,聊上几句。” “哎!” 中年掌柜憨厚地答了一声,跑到案台边上摸出一只酒杯,放到桌子上。 崔翁并未询问掌柜所说之人,岔开话题道,“之前我多次路过陇州,也曾在你这茶棚歇脚,那位耳朵有些背的徐老弟,可是你父亲。”崔翁自己斟上一杯,却没有给掌柜倒上的意思,他跐溜一口抽入嘴中,还不忘咂摸两下,轻叹道“入喉绵柔,这粗粝的西北怎能酿出这等佳品。” 中年人见老翁不愿再提往事,便给他满上一杯,“正是家父。” “徐老弟身体可还硬朗。” “谢先生关心,家父虽有几分糊涂,可身体还算硬朗,只是远没有老先生您这般健硕。” “难得糊涂,糊涂便是福啊。”崔翁再一口干下,叹息道。 掌柜附和着酣然一笑,随即给崔翁满上。却顿了顿,仍未给自己倒酒,老翁也没有催促的意思。 “你常去博陵?” “是,老家还有几位叔伯,照例年年春末草青时,回去探望。” 崔翁缓缓点了点头,“那你应该刚回来不久。” “是”掌柜如实答道。 崔翁不再多言,依旧自斟自饮,掌柜面前的酒杯却自始至终空着。酒壶越来越浅,直到剩下个壶底,老人看着已将两笼rou馒头吃得七七八八的南墙,仿佛不经意的问道,“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从崔翁进入茶棚到现在,掌柜始终有问必答,唯有此次沉默良久。他知道老翁所问何事,却始终没有答话,只因博陵已无崔氏。 崔老翁见掌柜不语,已然心中明了,轻轻呼了口气,拍了拍南墙,转身向牛车走去。孩童知道老翁催促,只得抱起还未入腹的几只rou馒头缓缓跟上。 店伙计看了看走出棚子的“老神仙”,感觉他仿佛比进来那会儿苍老了十年不止。 待得崔老翁走出数丈,中年掌柜终于下定了决心,端起桌上的空酒杯,朗声道:“徐征不才,愿替天下读书人敬先生一杯。” 老翁仍未回头,扬鞭拍了下牛脊梁,老牛晃了晃身子,再次踏上旅程。 行到不远,南墙忍不住追问道,“崔老头,你认识那掌柜?” 老翁轻轻摇了摇头,面无表情道,“这天下有那么多硬骨头的读书人,我怎会个个都认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