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敢问天地何为道
真是同样的梦吗,南墙扪心自问。为什么自己总感觉哪里有古怪,如果是祥瑞的梦,为什么后面会那么可怕。 “老爷爷,你见天地时多大年纪啊?”小梦溪双手托腮,聚精会神的听着。 “说来惭愧,老头叔父曾任职秘书监,老头四岁便随他识字,十岁进弘文馆,那年太宗皇帝驾崩,我服丧时被大学士于志宁相中,拜在他的门下。又十年,恩师升为太子詹事,教导太子李承乾,却多次进谏引得太子气恼,最终被废。我那年年满二十及冠,一气之下弃了王道转学霸道,三年游历三十州,在荆州时观大河有感,才算见过天地。”说完,崔老翁收回眼神,转头看着南墙,“就是那年,我在荆州结识了你爷爷,他长我十四岁,几经宦海沉浮,贬为荆州大都督府的长史,郁郁不得志。” 再提往事,崔老翁满面怅然。想当年,两人一同泛舟大河,吟诗作画意气风发,再看如今,张老哥含恨而终已十余年,自己也如孤魂野鬼般老无所依,两人竟然落得如此凄惨。 南墙看着崔老翁的伤心模样,不知他为什么突然又变得伤感,连忙上前宽慰道,“老头儿,你现在不也不错么,这也叫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了。”说到最后,还摇头晃脑,故作老态。 崔老翁凄惨一笑。 见到这一幕,南墙心有所动,他已是年近八旬的老者,还居无定所,想来自然是膝下无子嗣。南墙心地自来忠厚,见此情此景,又联想到多日来的照顾,心里已有了主意,正色道:“崔爷爷,我已没了祖父与父亲,你若也无子孙,便当我就是你的孙儿,自今日起,我定侍您终老……” 说罢,南墙便自跪下,郑重其事的磕了三个头,小梦溪不明所已,便也从车上跳下,跟着磕起头来。 “好!好!好!”崔老翁被少年的举动大感吃惊,连叫三声好字,两行老泪已不听使唤的自鬓角流下,“好孙儿,好孙儿,想我崔玄暐为这李唐江山社稷,鞠躬尽瘁五十载却不得善终,行将就木之时,竟还能收此孝孙,苍天待我不薄,苍天待我不薄啊!” “爷爷,原来你真名叫崔玄暐。”南墙欢喜道。 老翁心头一紧,转头面向梦溪,“小娃儿,你自不必向我磕头。你家族与我曾有旧怨,我念你年幼,不会将这笔恩怨算在你头上。昨夜我爷俩救你,你已向我磕头,咱们算是两清了。” 女娃以为老人要赶他走,慌了手脚,“爷爷,爷爷,你不要赶我走,我也愿侍奉您终老,不会比南墙哥哥差了分毫……” 老翁讪然一笑,“你放心,老头子既得乖孙儿,便有人会为我抬棺,往日旧怨,忘了也罢。至于你,若你将来不是许配给了我孙儿,那就没有尽不尽孝道之说。”老翁说的绝情,南墙听在耳中,却是不便反驳,只有用力攥着女娃的小手以示安慰,心里盘算,不管日后飘落何方,还是出人头地,一定不会忘了这个身世凄苦的meimei。 南墙与小梦溪尚都是未经世事的孩童,女娃见老人对她说话生分,远没有对南墙话语的体贴,不禁红了眼眶,留下泪来。 老人只当她是担心自己安危,接口道:“老头子这一生算不得磊落,但总非落井下石之徒,你且放心,过几****便会带你去个安全所在,自有人会照顾你成人。” 随然只相处一夜,但南墙与小梦溪夜晚交谈甚是投机,自不愿分离,小梦溪哀求的看着南墙。后者对感情之事虽不甚明白,但一路上终于有了个玩伴,也不愿与她分离,于是哀求道:“爷爷,我们为什么不带着她呢,她也是无家可归之人,孔老夫子不是说过,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吗?” 崔翁心头暗笑,小鬼才学了几天文章,便开始引经据典与自己争辩了,是一块好璞玉啊。 “小丫头有个更安全稳妥的去处,岂不总好过随你我在江湖漂泊?再者,你我要前往的去处,她可去不得。”老翁言辞坚决,南墙自知不好再忤逆他的意思,只好过几日另作打算。于是向小梦溪暗暗使了个眼神。后者才渐渐止住哭泣。 南墙给老牛添了几把草料,再次上了牛车。 “爷爷,昨日有几次我感到一阵胸闷,尤其是在那茶棚里,仿佛浑身都不停使唤了,那是又怎么回事?” “哎,”老人再次一声叹息,“这事说来就话长了。” 听到又有故事,南墙与小梦溪便来了兴致,两人忙托腮竖起耳朵。 “你已知爷爷是一介酸儒,也听说过了三教里的事情。其实李唐不过百年,这天下有史可考便已是几千年,期间诸子百家,并非只此三教。只是儒家思想更能顺应时代,与历代帝王之术相契合、被君王所推崇罢了。真正算起来儒家的兴盛是从汉代武帝时‘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是才开始的。” “那照爷爷所说,世间有很多教了?” “不能说是教,笼统来说应该算是思想与流派。直到爷爷那年离开长安,辗转多年才明白,其实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也并非是当权者的天下。并非当权者推崇的便是对的,我也曾接触墨家、道家与法家,对他们的思想虽不认同,却不并不否认,只能说都是这世间的道理,谈不上是错的,只是儒家思想对君王统治天下最为有利,所以被推崇罢了,而道家思想的无为、佛家思想的克己行善与当权者没有冲突,所以才被默许和保留。墨家思想的‘兼爱非攻’与历代君王武力夺取政权的行为相悖,所以被倾轧……” “爷爷,你这话要是被当官的听见了,可是要被抓起来的。”南墙嘿嘿笑道。 “我六十多岁时,依然是终日想着儒生就应了却君王天下事,继承圣人之绝学。直到后来遭逢大变,四处流亡,才让我对前六十年所学产生怀疑,是圣人说的错了?还是我做的错了?然后便开始去想一些规则之外的东西。”两个娃娃听的一头雾水,崔翁眉头紧锁,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景龙年间,韦后当权,蒙蔽圣听,虽然我已不在朝中,却也听说了那些荒唐事。难道这也是圣人想看到的?庄稼旱了要引渠灌溉,河堤溃了要拦江治理,那么推行仁政是不是正是因为国家缺“仁”?倡导礼法是不是因为国家礼乐崩坏?这么想来,帝王尊崇我儒道,无非就是驱使那天下儒生做那修补匠人,束缚这万民的思想罢了?” 南墙越听越心惊,四周打量着,生怕有路人听到。 崔翁意识到自己答非所问,接着道“先秦时,百家争鸣,儒家、墨家、道家、法家、阴阳家、农家、兵家、名家、纵横家,各流派无不有盛极一时的思潮与风云人物。所传技艺文明甚至比当今尤过之几百年。后来,始皇帝以法家思想治国,更是一统天下,开了万世基业,他还焚书坑儒,难道说儒家那时候就是错的?”
南墙不知所谓,听的目瞪口呆。 “像我儒家这般,经历坑儒大难,尚能再次成为主流思想,难道其他流派便绝迹这世间了吗?自然不会的。这世间很大,庙堂之外尚有一座江湖。江湖里鱼龙混杂,有些隐秘的世家甚至历经千年,传承更为正统。再想李唐,当年不也是关陇豪阀与江湖义士共同打下的这江山么?” 听到这些诛心的言论,学习圣人文章尚没有几日的南墙已惊的说不出话来。 “你可知你又为何昨日几次胸闷失神?” 听到提起自己,南墙终于回过神来。方才听得昏昏欲睡的小梦溪也竖起了耳朵。 “惊神乱魄,那便是入魔的先兆。” “入魔?”南墙打了个机灵。 “三教中人根基浅薄,修习又不得其法,心存怨念,一着不慎便容易钻了那牛角尖,入了那魔道。魔道中人残忍弑杀,丧失本性,换做往日,我若见到那魔道中的大魔头,除魔卫道自然义不容辞。只是你因初学儒道,行那浩然之气不得法门,心中又有邪念才有了入魔的苗头。还算不得深陷魔道。” 南墙听后一阵冷汗。 “我原本想,等你学遍这四箱典籍,明白了其中道理,浩然气自会认同你。谁知你悟性奇佳,看那圣人典籍不过十余日,便能举一反三,甚至有自己理解,我虽有点拨解释,但你心中误解实在太多,我难以及时指正,最终导致这股郁结之气,说起来有一半的过错其实在我。再者,我没想到你竟会自然开悟天地,浩然之气胜过循规蹈矩的书生百倍,又缺少那十年先王之道教化,所以才有入魔的迹象。” “爷爷,那我应该如何是好?” “如今循规蹈矩学那先王之法未必来得及,何况自己开悟之人多数都没有那儒学根基。但不管何种境遇,往后若要摆脱魔念,凭的全是那修道人的本心。所以,要想不堕入魔道,全凭你自己。” “爷爷,你说的……我不太懂。” “孩子,你只需回答爷爷一个问题,”崔翁正色道,“敢问这天地何为道!” “何为道?”南墙呆立当场,自己还只是个七岁的孩子,这天地间的大道理哪里说得明白?就如前七年一样,遇到解不开的问题,他又想下意识的选择退缩。可是,香瓜被抢了能去找伯阳,山贼来了能找父母躲藏,那如果家、父母、伯阳都不在了,还能再去哪里?对了,还有崔爷爷,可是他已年近八旬,我又怎忍心躲在他伛偻的身后?不能!我要学本事,学那儒侠的神通,我要那关心我的人都平安喜乐,要我关心的人都幸福安康,要这天下善良人家再不遭受那无妄之灾。 只见南墙缓缓站到牛车上,正色道:“我的道,是要那天下再无纷争,要那世人再无凄苦,要这人间再无枉死,要这众生都各遂心意。” 听到这里,崔老翁早已泪洒满面,缓缓看着天,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喃喃道:“看呐,张老哥,这人间又要多一个儒圣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