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十年一场京城梦
接下来的几天,虽然走的都是通往长安的宽阔驿道,但牛车行的依旧很慢,南墙也已经看完一箱子典籍。除了之前烂熟于心的《论语》、《孟子》,他已将《春秋》当做故事看完。 过岐州时,崔翁已开了第二个箱子,最上面是那《尚书》。 “《尚书》又称《书经》,是讲上古历史与古代事迹的著作,乃孔夫子晚年整理的先人典籍。原有百卷,可惜始皇焚书后几乎绝迹,后来汉代时经原秦官口述,重新整理了二十八篇。西汉夫子后人又寻得古迹,整理出另一套《尚书》,比前者多一十六篇。原本这《书经》讲了些古代皇帝的言行,又几经辗转,与原文相差太多,并不值得今人完全效仿,但此书中涉及较多夏、商时代典故,我儒门许多神通也与书中所述不少契合,你当故事看看,对修行这君子道,有不小裨益。” “爷爷,为君者不是应当以古代明君为鉴吗,为何你要说不值得效仿?” “圣君言行自然值得效法,只是为君者若只懂得模仿古人,那岂不是另一种倒退?何况此一时彼一时,遇到事情深思熟虑,谋而后断,推陈出新,才是睿智贤君该做的。我儒家讲智、仁、勇为三达德,却并非是一味的模仿古人。” …… 小梦溪喜欢听故事,三人在一起的头几日,在吃饭之余、睡觉之前,崔老头还会讲几条三国时代的典故,只是后来,不管是吃后还是睡前,南墙都会缠着老翁讲解读书中的疑惑。老翁也并非那墨守成规的教书匠人,不仅丝毫不提那‘食不语’的圣人教诲,还对那儒家典籍加上自己的观点一并灌输给南墙。这让南墙受益匪浅,既加深了记忆,又能帮助他对典籍的理解,少走了不少弯路,当然,急于求成也并非都是好事,比如那些君子的言谈举止,礼仪风度他只是在书中读过,实在是缺乏实践。 这几日,最无趣的反而是梦溪小丫头,她前几日还偶尔能听到南墙背书时,讲讲那春秋故事。如今改学《尚书》,拗口的文字与内容,实在让她没有了听下去的兴致。 如今已到岐州地界,行人商客往来络绎不绝,再过不久便是长安,行人的穿着也阔气不少。在临近长安的驿道上,自然不会有强寇出没,所以崔翁并未继续昼伏夜出,隐藏行迹。不知何时起,会有风尘仆仆的传令驿卒从牛车旁打马走过,小梦溪闲来无事,便数着这一日能过去过少驿卒。起初一天只有三五趟,后来竟不下十趟。 崔翁看似仍悠哉悠哉的教书解惑,其实心里早已忧心忡忡。虽然自己早已不是当年叱咤风云的中书令,但哪会有不关心朝政的儒生。看这驿卒一个个奔向北方,莫不是北疆出了状况。武皇后这十年,契丹、突厥、吐谷浑、吐蕃各个虎视眈眈,这年轻的隆基帝虽说才惊绝艳,内政修明,但毕竟没有太多与外族打交道的经验,能否力压群雄? 越近长安越让老翁心惊,因为老翁看到了万骑营与十六卫的番号,这可非同小可,若非长安有变,或是皇上有调令。这禁军怎会轻易离京? 他对禁军实在太熟悉不过了,恍惚中,他想起了十二年前,自己还是那鸾台侍郎,在那个大雪夜里,手里提着三尺青锋,第一个冲到玄武门前,左手边正是那左羽林将军敬晖,右手边是那右羽林将军桓彦范,然后自己在那几百双眼睛注视下,缓缓举起了那敲响武皇丧钟的长剑,万钧浩然气倾泻而出,一剑斩断了门栓,冲入那迎仙宫……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新皇正值盛年,政治思想敏锐,身边更是有姚崇、宋璟等治世能臣,又有那裴大将军坐镇长安,还有那曾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碧瞳先生。隆基帝虽然坐朝时日较短,却已初显了盛世的光景,身边如此多能人,怎会容忍长安城有闪失。 揣着满腹疑问又走了半日,日头渐落,摇摇看见路边桑柳渐多,崔翁长长呼了口气,轻声打断了南墙的读书声,“我们到渭水了”。 南墙发现,这半日崔翁总是心不在焉,他虽猜不透这位当世大儒的心思,却也已注意到路上驿卒的增加,于是揣度道:“爷爷,可是有哪里不妥么?” 崔翁捻胡须道,“你看,那些身穿虎皮衣,骑六色驳马的便是那万骑营的禁军。” 南墙回头看去,远远有一彪人马向他们奔来,虽然只有不足十骑,但马上骑士各个面容肃杀,虎背熊腰,手中提着丈余长枪,并背负制式军弩。军马所过之处烟尘四起,杀气腾腾,马蹄重重踏在驿路上,丝毫未理睬路边牛车上的三人,继续向北远远奔去。 “好威风,”南墙已看的目不转睛。 “万骑营的前身,是那太宗皇帝的‘元从禁军’,那可是随太宗皇帝打过天下的李唐第一功勋部队,后来天下初定,太宗便从元从禁军中挑了百人,在这玄武门外组建了‘百骑营’,武皇时,‘百骑’增至‘千骑’,后来又增至‘万骑’,当今隆基帝已赐其番号左右‘龙武军’,与那武皇年间更名的左右羽林军并称为‘北门四军’。这支军队平常负责君王安全,护卫长安城,可是这几日却频繁调动,十分蹊跷。” “说不定皇帝老爷子在城里闷了,出去溜溜呢。” 崔翁眉头一皱,南墙毕竟是个还未成熟的孩童,这连日来读了太多的君王‘故事’,已渐渐将自己摆在了历史旁观者的位置,谈吐间更是不自觉忽略了那帝王的威严,不知这是好是坏。 南墙虽是无心之言,却提醒了崔翁,莫非当今圣上不在朝中?隆基帝素有勤政赞誉,少有传出游玩的消息,且如今正值伏夏,也不是围猎季节。莫非,崔翁担心的看了眼北方…… “爷爷,刚才那些将军好不威风,您见识多,讲讲到底谁掌管着那调动天下兵马的虎符呢?” “亏你也算熟读史书,自来只有天下****,君王才会将这兵符交由将军手中。此时太平年景,兵符当然在君王手中。而且我朝为避讳太宗祖父名讳,已不再用虎符。”说完瞧了眼凑过来听故事的小梦溪,接口道“李唐初年,用兔符代替虎符,高宗时,曾有位博学多识的才女,博涉经史,铸鲤鱼符代替兔符,后武皇又改用龟符,中宗年间又恢复鱼符,沿用至今,这鱼符中缝处刻有‘合同’两字,每符半边,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字,方能调动天下兵马。”
“那我大唐军马可是都如方才那些将军们那样威武?” “刚才那些可不是什么将军,那些都只是寻常龙武军的军士。” “什么?寻常军士就有这般威风,”南墙听完仿佛不敢相信,再次回头看了看远处的烟尘摸了摸蓬乱的头发道,“爷爷,人家可比你威风多了……” 崔翁没好气的瞥了他一眼,“孩儿啊,行走江湖最忌以貌取人,你不见那晏子、庞统,还有那日与你提到的一代大儒左思,都是相貌丑陋之人。哎,这世间的人物,越是其貌不扬,才越应当加倍留心。” “长安城的禁军,唯有羽林军与龙武军对身手体制有严格要求。起初只是那‘元从禁军’的骁勇之人,后来更是从民间、江湖上网罗草莽豪侠,加以严格训练,各个不仅体型魁梧,更是身怀绝技。单就武艺而论,随便拿出一人放到折冲府做个都尉都不在话下。” “那我大唐将军们又如何带兵呢?” “这就要从南北衙说起,之前给你提过大隋的十二卫,到我大唐便沿袭了隋制,以中央卫府遥领天下兵马,地方府兵‘番上’的制度。十六卫既是宿卫皇帝的禁军,又是对外征战的主力作战部队。各地折冲府从驻地前往长安服役称为‘番上’,各卫分别统率这些番上卫士作为皇帝的禁军,番上的周期是根据其所在折冲府离长安距离的远近而定,距离越远,周期越长。而一旦发生战事,尚书省兵部调集各折冲府卫士组成大军,随统军大将出征,那时这些被征发的卫士成为作战部队。这样做的好处是,府兵自己自足,减轻了国家的财政负担,同时,各卫所率折冲府散分各地,平时不直接发生联系,避免了将领拥兵自重、尾大不掉。而这十六卫中,左右监门卫、千牛卫不统帅折冲府兵。此外,我大唐兵马还有那边疆十个重镇……节度使……东宫卫率……功臣派系的‘三卫五府’……” 崔翁侃侃而谈,顷刻间将这天下兵马、军制说了个七七八八,听得南墙目瞪口呆,“原来这做武官也有如此多讲究,与故事里讲得实在千差万别。”说完,看了看崔翁“爷爷,你一介儒生,怎么对这天下兵马知道的这么清楚?不会以前做过大官吧。” 夕阳下,隔着一条泛着余晖的渭水,崔玄暐遥遥看着长安城的方向,凄然一笑,“熟悉这天下兵马有何用,能颠覆这帝国乾坤又如何,也不过是别人的一招落子,跟那说书人嘴里的一段往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