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三分夜色见长安
渭水古渡口,一艘十余丈的商用渡船上,头一次坐船的南墙故作镇定的安抚着同样焦躁的老牛。远处,船老大掂着手里的小块金子,眼神复杂,“好奇怪的老头,这一身寒酸样竟能掏出金子来,要知道,这小块金子在长安西市买三匹黄骠骏马都不止,他竟会给一头老牛车支付渡费。” “爷爷,这船好大!居然能装下这么多人。”南墙看着甲板上穿梭的几十名船客道。 “哼,井底之蛙,这十来丈小舟也能称其大?”崔翁不屑道,“渭水河浅,要见大船至少也要去那大江黄河里走一遭,看看我大唐水师那赤牙、青牙楼船,长百丈,宽百二十步,船上建楼三重,女墙、战格、破阵大弩、拍杆、重械不计,仅配载军士便有一千二百之多。还有那仿制大隋‘五牙’而造的‘开元横江’,两边各八十桨,高便百余尺,其上皆要驰马来往。即便是那泉州所造的安海商船,行到那天竺、彪国的军站,都要多缴纳四五倍的关税。” “好个蛮夷小国,竟然欺我大唐船商!” “那倒不是,只因为大唐寻常出海商船便比那他国船只大了数倍,为了能与大唐商船接帆,他们要修建入海更深的码头,往来搬卸货物花费都要增加。” 南墙听得出神,私下在想,等自己过了那及冠之年,一定也要登一次那出海大船。 崔翁忽又指着远处,对南墙道,“看,前面就是那便桥。” 南墙不解。 “武德九年,太宗刚登基不足十日,突厥颉利可汗发兵十万,南下攻我泾州,过武功,夺高陵,一路杀到渭水河畔,直逼长安。鄂国公尉迟敬德虽在泾阳小胜,却难敌贼兵势大。那时京城兵力空虚,人心惶惶,太宗皇帝被迫设疑兵之计,亲率高士廉、房玄龄等六骑至渭水边,隔渭水与颉利可汗对话,指责他负约。太宗胆色过人,两天后,更是与颉利可汗在这长安西郊便桥上,斩杀白马立盟,签署了和平协议。之后,颉利可汗率突厥全体骑兵返回。一场灭国之战才被平安化解。” 崔翁进那弘文馆时,太宗尚在人间,回想起了自己也曾在那几十丈外见过太宗仪容,掐指轻算,一晃已是六十余年。人生不过一场大修行,当年堪比始皇帝的千古雄主,晚年去的也并不潇洒,再想想当年那凌烟阁外台阶上跪着的小童,如今也到了迟暮的年纪。想到这里,不禁轻叹一声,“自古岁月最薄情,青丝不见英雄冢。” 南墙自小长在那小山村里,不仅见识浅薄,对这当朝的大事也是一无所知。听到老翁娓娓说出当年太宗的便桥之盟,一时激动的说不出话来。想起每次伯阳提到太宗时那崇敬眼神,暗暗感到自豪,大男儿便应当如此,是啊,唐人能有这样霸气的雄主怎能不欣喜自豪。 南墙身边,小梦溪蹲在船头,看着渐渐向后流走的河水,愣愣出神。自己不过五岁孩童,既没犯过重错,又没害过他人,为什么老天爷如此不公平,自己生来未见到父亲不提,还要被人到处追杀。如今更是两位武叔叔都没了下落,前途生死未卜,想罢,泪水渐渐流出。 前面就是长安了吗?踌躇满志的南墙背对着夕阳,遥遥看着远处琼楼高阁的轮廓,仿佛没有尽头,忽然耳边传来了西索的呜咽声,他低头看了看独自神伤的小丫头,用手晃了晃女娃的脑袋,“鼻涕虫,你要用这几滴眼泪,水淹这大长安吗?” 听见男孩的玩笑,小梦溪嘴角渐渐咧开,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远远看去,好漂亮的一座大城,“世上怎么能有这么高的城墙,还有那比城墙高出那么多的楼阁……如此漂亮!” “爷爷,这座长安城得有多大?为什么都看不到边?” 崔翁盯着华灯渐起的长安,捋了捋胡子“这可是一片遍地故事的地方,西周、大秦、西汉、新莽、前赵、前秦、后秦、西魏、北周等朝代均曾在这片土地定都。直到大隋时,文帝一统天下后,见原汉长安城宫殿被严重破坏,官署与民居混杂,便决定在原汉长安城的东南另建新城,也就是现在你看到的长安。隋开皇二年六月动土,先修筑城墙,开辟道路,后修建宫殿,然后修建坊市,到了第二年的三月,新城已初具规模。当时隋文帝称之为‘大兴城’。隋朝不过两代,天下群雄并起,我李唐夺得天下后,仍定都在此,改名为长安。”崔翁顿了顿,又接着道:“除皇城外,贞观八年,高祖为了避暑,在太极宫东侧郭城的北墙外修建了大明宫。至此长安城总计两市一百零八坊,东西南北交错大街二十五条,武皇年间在册人口八万户,约五十万众。长安城的街道、坊数在设计上都有所依凭,皇城之南四坊,象征四时,南北九坊取《周礼》的九逵之制,皇城两侧外城南北一十三坊,象征一年有闰,东西走向有六条土岗横贯,形似乾卦六爻……” “秦川雄帝宅,函谷壮皇居!”崔翁尚未说完,一名头戴纶巾的书生接口道。南墙环顾四周,不知何时这船头已靠过来七八人之多,南墙看着几人,都是衣着鲜亮,身材修长的文人,他们或手拿羽扇,或佩珠带玉,又或要悬宝剑,俱都是气宇轩昂,精神百倍。 忽又听另一青年书生道,“老先生博学,小生佩服。只是刚才所说虽详,却为何唯独没提当今最盛名的兴庆宫。” 唐人豪爽,能放言时绝不会扭捏,崔翁打量了一番这几名儒生,皆可算得上青年俊彦,嘴角泛起淡淡微笑,道:“老头儿四处漂泊,离京时睿宗还是相王,算起来已数十年未回长安。” “原来如此。”书生转头对南墙道,“兴庆宫原本叫隆庆坊,本是当今圣上就藩时的府邸,后来新皇登基,经几次扩建,如今已是长安三大内宫之一,天下政务近一半是在这兴庆宫处理的。” 南墙刚要露出呆相,才想起如今自己也算儒生,不能失了礼数,忙作揖正色道,“多谢先生指教。” 书生心中诧异,看这孩童衣着寒酸,竟然也懂得圣人礼法,不禁对青衣老者愈加佩服。“小生河东王维,”青年书生先作一揖,又指了指身旁年龄稍长的纶巾书生道,“这位兄台是我襄州故友孟浩,敢问老先生与小友如何称呼?”说罢,纶巾书生跟着向崔翁一揖。 崔翁面带诧异,前些年听闻河东出了一位十岁便出口成章的神童,莫非会是此人? 南墙学着王维口吻道,“小生祁山孟南墙,这位是我爷爷……” “老翁孟杜传,闲云野鹤不值几位公子记怀。”崔翁打断道,他虽已十年未回长安,但毕竟当年犯过先王忌讳,为了避免不必要麻烦,便随口起了个化名。
南墙看了眼老人,虽然心有诧异,但想起陇州城外那夜,便已揣测出崔翁意思,于是拉着小梦溪道“这是舍妹,孟溪。”说罢,小梦溪冲众位书生微微一笑。 “杜传?杜撰?”王维听见老人介绍,又将孩童瞬间的反应看在眼里,已明白老人八成不是真名,却也不点破。孟浩一听竟然是本家,忙上前攀谈。 几番闲聊后,众人已相互熟识,这几人有的是长安城的公子,有的是四处游历的外地才俊,还有两位是江湖中人,虽有几人是旧识,但大多彼此陌生,因听到老人的言论而被吸引到了船头。人群中即便是那几位生在长安的富家子弟,却也没想到老翁能三言两语就概括了长安的历史、地理、格局、景点、门道,众人无不在暗自猜测老人的身份。 以文会友是大唐儒生们最喜欢的交流形式,往往酒楼的一次高谈阔论,景点边的一次萍水相逢,甚至茅厕边同念的一句‘逝者如斯’,就能结交到意气相投的朋友。所以孟浩以为,这渭水河船头的闲聊本没什么特殊,无非是以老人阔论为引子,结交些京城的公子哥。谁知越是与老人攀谈,竟然越是吃惊,看这位寻常家仆模样的老人竟然上通天文,下知地理,甚至历史、军事、律法也无一不有涉猎,就连当朝政局也能针砭时弊,一针见血。以崔翁阔论做引子,众人不多时便在船头互相攀谈起来。 南墙身材在同龄人中虽然拔萃,但毕竟年幼,人堆里左逛右穿,并不显眼。他见有人高谈阔论,便凑上去听上一小段,不懂处偶尔还能问上几句,众人见他小小年纪却颇通礼节,也便随口为他讲解几句。不多时,他便对这京城风俗民情有了几分了解。崔翁在攀谈中已探听到想要的讯息,此时正心不在焉的观察着南墙,见后者能摒弃出身,在名流间自如攀谈,好不欣慰,儒生最忌讳的便是自甘卑贱,一着不慎便是那趋炎附势之人。 酉时未半,船顺流在一处渡口靠岸。此地名为西十里镇,顾名思义,与长安相去十里,原本此处仅是驿站,供进京官员歇马整顿,后来长安城的达官贵人外出游历,偶尔错过了关城门的时辰,便也在此留宿一晚,久而久之,渐渐让这座小镇变得兴盛。镇子虽不大,但是客栈、酒楼甚至勾栏、赌坊样样齐全。近些年随着城北禁军的增加,披甲带械的军士也渐渐成了这里常客。 此时华灯初上,是小镇最喧嚣的时候。商船刚一靠岸,众人便纷纷道别,下船各奔场所而去。王维与孟浩看老少三人衣着寒酸,可能是缺少钱财使唤,便想邀他们一同住店,但被崔翁婉言谢绝。 几人正自道别时,突然镇东头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西十里镇的夜空,王维与孟浩眉头一皱,对视一眼,脸上现出一丝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