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小镇夜惊魂
西十里镇东,伴随着杀猪般的尖叫,一个肥胖的身影从路北的天福酒楼窜到街上。路人与酒店食客不明所以,远远盯着这个富家翁打扮的胖子。只见那人面相狰狞,忽而上蹿下跳,忽又趴在地上打滚,痛苦难当。围观的行人越来越多,见他举止夸张,动作荒诞,都不敢贸然靠近。一会儿,两名店伙计发现了门前的异样走了出来,壮着胆子缓缓向前询问,毕竟在天子脚下,如果食客在自己店里出了状况,被官差盘问起来,自己怎么都脱不了干系。 此时胖子仍在杀猪般惨叫,王维与孟浩已从镇西渡口赶过来。两名店伙计上前来扶,却被胖子用力甩开。又两名胆大的路人与一名食客也过来帮忙,费了好大力气才把胖子摁在地上,此时胖子已精疲力尽,叫声也变得细弱不闻,竟像是昏了过去。 “看,他头上怎么冒烟了。”忽然人群中一人呼喊。 只见胖子头上冒出一缕青烟,片刻间青烟越来越浓,胖子已不再挣扎。摁着胖子的四人只觉手上一轻,慢慢感觉手中越来越炙热,竟烫的不敢碰触,被逼的纷纷躲开。 “嘶”一小阵琐碎的清响,胖子又‘活’了过来,只是这次面容扭曲,刚扶着地面缓缓站起,头发竟燃烧起来,然后蔓延到头、颈、衣服…… 崔翁三人穿过镇子向这边走来,正好透过人群看到这震惊的一幕——街道上一人全身火焰,正手舞足蹈的四处乱窜。南墙还以为是烟火表演,竟要向前去观看,谁知刚蹭到人群外围,观众竟然四散跑开,再伴随着那撕心裂肺的呼喊,南墙已明白这竟是人身上着了火,吓得呆立在了当场。 “快去找水,”忽又听一人道。众人才反应过来,四处寻找水桶、木瓢,跑到店中取水,再愚钝的观众也看明白了情况,胆小的观众已远远跑开。人群外围,看到恐怖一幕的小梦溪已吓得哭出声来,脸色煞白的南墙忙给她捂住了眼睛。 王维与孟浩相视一眼,始终站在原地观察着每一个人的动作。崔翁也没有动,盘膝坐在牛车上竟似闭目养神。不一会儿,众人四处寻来清水,纷纷浇到胖子身上,却丝毫没有见火势减弱的趋势。此时火焰已蔓延到全身,胖子的挣扎幅度越来越大,浇水的几人也不知所措,围观者早已吓得目瞪口呆。 “让开,让开,”突然人群中挤过来五名穿着皂衣的官差。西十里镇属长安县治下,因是西北方向进京的要镇,所以平时常驻有差役。此地往来商客众多,差役倒也是个肥职,今日这五人刚巡检交班,正坐到镇中的小酒楼用食,突然听见惨叫,连忙觅声寻过来,便正看到这水浇不灭火的一幕。没过多久,正在镇西当值的另一队差役也赶了过来,见此情景二话不说便上前隔离围观群众。 蔡捕头看了眼越烧越瘦的胖子,给副手使了个眼色,后者抄起差棍,一棍砸向火人的头部,后者登时瘫软在地。 “你们几个留下,还有你、你、你,”王捕头一边招呼着熟悉的老人、孩童、街坊邻居等围观群众回家,一边将面生的王维、孟浩等十余名围观行人留下盘问。 “哒哒哒,”一阵马蹄声在长街尽头响起,由远及近,不多时已到了人群前。南墙映着酒楼的灯火看去,竟是二十余骑身穿甲胄的威猛军士。领头一位骑士一步跳下马来,竟有九尺身高,他看了一眼街中央的火堆,环顾一遍四周,解下腰上令牌丢给蔡捕头,低声道:“照理羽林军不应干涉长安县政务,只是近几日城中有变,尚书省与羽林大将军商议,擢羽林军协助长安、万年两县搜查,政令已与今日暮时传给了你们县令。” 蔡捕头替班时已接到主簿通告,看了眼手中羽林卫长使的令牌,抱拳道“有劳长使大人支援。” 原来陈朝河上报钟离荆逃出长安后,不足半日便接到了诸卫出城搜查的调令,羽林军便负责就近出北门向西搜查。陈朝河将两标军士分为数队,各队设斥候联络。自己便带了十余名亲兵向渭水最近的西十里镇渡口奔来。行到镇外时,恰好听见凄惨的喊叫,便催马赶过来。 “办案你们在行,我们只从旁协助。”陈朝河在听完捕快的简单汇报后,给马上的羽林军士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要他们多留意人群。直觉告诉陈朝河,这事可能与钟离荆的案子关系,但当今圣上不在长安,便难免不会有牛鬼蛇神前来兴风作浪,并不稀奇。 其实见惯生死的他,更好奇的是,人怎么可能自己就燃烧起来?这种事情闻所未闻。 他解下马上的行囊,取出一块rou干塞到嘴里,使劲嚼了两口,又解下水囊喝了口水。算起来他已一天一夜未曾休息……像极了七年前的那晚。 陈朝河吃着索然无味的rou干,向火势渐小的尸体走去,提起军刀,用刀背戳了戳灰烬。这一幕看在南墙眼里,对这位威风凛凛的将领已好感全无,所谓‘死者为大’,他怎么能对死者如此不敬? “这是谁的琵琶?”陈朝河从火堆中拨出一把沾满灰的石头琵琶,又伸手从地上捡起一样事物。他轻轻拂去上面灰尘,仔细辨认,却发现这竟是一枚正五品朝议大夫的令牌。陈朝河眉头紧皱,思考片刻,然后轻轻招手,一名甲胄军士靠上前。 “拿着这个,速将这里发生的事情通知大理寺衙门。”说罢将令牌塞到军士手中。 蔡、王两人一阵尴尬,身为最先到达案发现场的官差,竟然没有发现受害者身旁的线索。又听说这位羽林将军要通知大理寺衙门,以为是责怪自己的工作失误,面露难色。 陈朝河发现两人异样,道“被害者是当朝五品朝议大夫,照唐律归大理寺查案。你们先查着,不久会有大理寺的人来接管。你们只需向大理寺的差官汇报进度即可。”蔡、王两人一惊,要是五品要员在自己地头出了事,怕是自己几人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陈朝河没时间去理会几个品级都没有的捕快,吃过东西他还要接着去追钟离荆。他已看过人群几遍,最令人注意的便是这两个书生与牛车上闭目养神的老翁。于是缓缓向这边走来。 “两位长相不凡,如何称呼?” “小生河东王维,见过大人,”说罢拱手一礼。 “襄阳孟浩,字浩然,思齐书院教习,见过将军。” “奥,竟是两位名士,久仰。”陈朝河骨子里虽对文人轻视,但久在京城当值,对这天底下有些名气的才子确实有些耳闻,而且在京为官,这面子功夫做的自然也滴水不漏。 “两位在此多时,可见到什么异样?”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明白,这位将军看似在问自己有什么发现,其实是在盘问自己。 王维跨前一步道,“小生两人酉时二刻刚坐船靠岸,听见喊声才赶过来,只比几位差爷早了一步,并未发现太多异样。”陈朝河留意了‘太多’两字,说明这两个书生的确掌握了更多的线索,心中暗骂读书人就是这忒多的花花肠子。
“牛车上那位老先生与两个孩子跟我们同船到此,商船尚在渡口,将军可前去询问。” “两位多心了,我并未怀疑几位,”说罢又看了眼欲言又止的王维。他沿渭水河岸而来,听见惨叫时正看见码头商船靠岸,而此时码头也只有那一艘商船停靠,几人所说应在情理之中。陈朝河看了看仍在忙碌的官差,眼睛一转,已有打算。 “久闻两位文章了得,可否入店中一叙?”说罢,陈朝河将rou干塞到行囊里,眼睛却盯着牛车上的老翁。 王维已明白他的意思,走到牛车旁躬身道:“孟老先生,晚生有些疑惑想向您请教,可否同往店中用餐?”南墙轻轻拽了拽崔翁衣袖,后者睁开眼睛,微笑道:“请。” 发生刚才的自燃事件,天福酒楼食客早已一哄而散。此时掌柜正畏畏缩缩躲在柜台后面,双手合十不停念叨。南墙挨着看了一圈,竟没发现一张空桌,看来出事之前酒楼是客满的。纶巾孟浩走到一张桌子前,见桌上一双筷子,一只酒杯,两碟小菜,一叠甜点,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开口道,“老先生可信鬼神之说?” 崔翁依旧微笑,“子不语怪力乱神。” 孟浩微微一愣,上前做了一揖,“老先生教育的是。” 陈朝河看不惯文人打哑谜,一屁股坐到旁边一张满是狼藉的桌子前。此时店伙计正在门外被官差盘问,掌柜也不见过来打招呼,他便将四方桌子一掀,满桌的剩菜散落,碗碟乒乒乓乓碎了一地。他一只手提着桌角,另一只手随手拿起一壶茶水浇到桌子上,一张八仙桌被洗的干干净净。他又拉了四张干净的长凳,缓缓道:“陈朝河是个粗人,先生们见谅,请了。” 后知后觉的掌柜才看见身穿甲胄的陈朝河,连忙拎起两壶好酒小跑着过来。 “将军大人不、不计小人过,小的刚才没、没看见您老,想要、要什么尽管吩咐,小店统统免费。”掌柜吓得结结巴巴道。 “上几碟小菜。”他说完看了眼崔翁,“老先生以为如何” “上一叠卤花生,有酒便甚好。” 几人落座,南墙与小梦溪分别坐到崔翁左右,小梦溪脸色依旧煞白,不时瞥向街道中央的一团乌黑,胃口全无。 南墙此时已饿的前胸贴后背,看见了身后桌上的那碟点心,就要伸手去拿,结果竟被崔翁反手抓住。此时掌柜已端着一叠卤花生过来,崔翁用嘴努了努,南墙很不情愿的看了看那碟诱人的点心,无奈的拿起筷子,夹了颗花生。 陈朝河起身给崔翁斟了杯酒,又给王维与孟浩满上,最后给自己倒了杯,盯着崔翁一字一顿道:“老先生长得很像,很像在年轻时仰慕的一位长辈。” 话未说完,崔翁手中筷子一滞,王维、孟浩、南墙、小梦溪各自一愣。 “小老儿山野村夫,将军怕是认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