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宫门（三）
我和云非凡进了厢房，他细心地为我掸落身上的霜雪后，解下灰鼠毛皮大氅，搭在炉子旁的屏风上。 一身青色劲衣的他，甚少作武生打扮，与平日不同，儒雅中略显肃穆。 我拧了一块干净的绢布递给他，他笑着盯着我看了会儿，指了指自己。我嗔了他一眼，用湿绢布轻轻擦拭他的脸。 不经意地往下，擦拭到颈脖处，那道伤痕依旧醒目，他抓住我的手，笑道：“好了。”我笑着收了手。 将厢房收整片刻，我们坐在塌上，彼此依偎在炉子边烤火。细细听他说来才知，我从浮山前脚刚走，他和沈正方后脚同乘马车追来。 我问道：“是大少爷决意来的么？” 云非凡应道：“你第二日再次闯入衙署，他告知了我要来一趟北平府，我恰有此意，因此决定与他一同前来。” “大少爷人呢？” “去找冯锦珍了。” “他为何不是去找玉儿？”我急着起身，却被云非凡拉回来：“他若不去找冯锦珍，冯锦玉怎会理他？” 我想了想，侧首问道：“军营的事你们说丢就丢，可曾想过上头还有盛庸和李景隆？” 云非凡笑道：“我是奉命而来，有圣上压着，他们不会拿我如何。” 我想到他的赐婚，心中愤懑：“是呀，都是奉命做事，还要奉命娶媳妇儿。” 云非凡眼中苦涩，自嘲一笑，我忙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云非凡嗅了嗅鼻头，打趣道：“我似乎闻见一股浓酸味……”我跟着嗅了嗅，除了满屋子的香味和炭火的焦灼味，别无其他。 他笑看我，接道：“这儿是否藏了一坛子陈年老醋？” 我反应过来，羞愧不已：“二流子，不愧是卓先生的徒弟，不知羞。” 火光跃在我们的脸上，云非凡的眼中映着我，他舒展眉眼微微笑了。我的心在微醺，微醺在他的温柔里，身子不觉地靠向他，他抬手顺了顺我额间几缕发丝，旖旎氛围中两人渐入佳境。 “凌空！你……”冯锦玉鲁莽地地闯进了厢房，见我们暧昧不已，失了口。 云非凡幸灾乐祸地笑看我，我侧首怒视着她，她抱臂靠在门上，挑衅地看我，我指着她的鼻尖，瞪着她问道：“玉儿？有何事？” 冯锦玉挑眉笑道：“没事。” 我指着门外：“没事就出去。” 冯锦玉皱了皱鼻，别有意味地看了一眼云非凡，又再看我一眼，把我拉出门外：“他们一起来的？” “你指的是谁？” “我在说你屋里的那位，和我jiejie屋里的那位。” 我无奈道：“沈指挥使去找冯楼主不是情理之中么？” 冯锦玉神色有些黯然，突然不说话了。我接道：“我屋里的那位说他是向你jiejie请罪。” 冯锦玉讶然地问道：“请什么罪？” 我浅浅笑道：“请什么罪我不知，我只知道以冯锦珍的性子，非要削下他的脑袋不可！与你无关，你最好别去，否则鲜血溅湿了裙子可不好。” 冯锦玉犹豫少顷，转身缓步走开，速度虽慢，却掩不住迫不及待。 我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云非凡站在我身后，淡然道：“就不能说得文雅些么？” 我笑道：“若说得好听了，怎可试出她的真心。” 到了晚膳时辰，我和云非凡相对而坐，桌上尽是素食，没有一丁点儿荤rou。 云非凡举箸不动，疑惑不解地看着我，我浅浅道：“我在浮山所城待过一段时日，了解过许多事情，我也明白了你为何不爱食腻。” 云非凡似笑非笑，静静地凝视了我一会未说话，良久后轻叹一声：“我要融入正常的日子，你不必为了我偏就自己的喜好，况且这不是我所想要的。” 我眨了眨眼睛：“此话当真？” 云非凡抿嘴颌首，“嗯”了一声，我嘻嘻地笑了，扬声让灶房给我加菜，加荤菜！ 提到rou，我忽然忆起交托院中老妪的小女孩。我让云非凡稍候，自己匆匆下了桌，从老妪那里把小女孩接到了桌上。 小女孩休养了段时日，面色红润了不少，她手里攥着一只蝴蝶纸鸢，睁着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盯着云非凡，云非凡好奇地问我：“她是谁？” 我笑着解释道：“她是我从迭蝶楼赎回来的丫头。” 云非凡惊叹道：“迭蝶楼在北平府算是数一数二的，你动了自己攒的玉石银钞？”我点头颌首，云非凡无奈摇首。 仆人正在此时端上一只红烧大肘子，掀开盘盖香气扑面而来。 小女孩盯着大肘子发愣，我笑了笑：“能吃多少吃多少。”小女孩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云非凡，向我们微微颌首。 想不到，老妪教了她礼节，做起来有模有样，更讨人喜欢。 我扯了扯云非凡的袖口：“这女孩一直没有名字，我总不好‘丫头、丫头’的叫，你可有好的名字？” 云非凡停箸，盯着小女孩手中的蝴蝶纸鸢，笑了笑问道：“你喜欢蝴蝶？”小女孩嘴里嚼着肘子rou，点了点头。 云非凡皱眉凝思片刻，恍然欣喜道：“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慕蝶……杜慕蝶！” 殊不知，李商隐的《锦瑟》诗中无尽悲伤，女孩日后面对“此情可待成追忆”是如何的心痛与心酸。 名字取得不好！ 我劝着云非凡换个好听的名字，他坚决不肯，我鼓着腮帮气了他好几日。好几日里云非凡百般呵护她，又教她识字，又牵她赏雪，我凝视他们的身影，心里酸溜溜的。 我坐在冯锦珍的窗前，指着院中嬉戏的两人，撅嘴道：“你瞧瞧！毫无诚意！” 冯锦珍替我梳着发，冷哼一声：“跟个孩子置气，自找的。” 我气得吹胡子瞪眼睛，虽说我没有胡子，那就吹头发瞪眼睛好了！望了望镜中，云鬓被冯锦珍梳理一丝不乱，我只好干瞪眼。 院子里的雪地上映出两行脚印，大大小小，相互交叠。女孩的嬉笑声传入耳中，我一愣神，侧首瞧去。 她的脸上难得的挂上笑容，仔细瞧来，长大也会是个美人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