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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仪程

    黑暗的朦胧渐渐消散,习习凉风吹拂着空空如也的小巷。

    望着面前空荡荡的小巷,崔硕习惯性地摸了摸rou乎乎的鼻头,只觉刚刚发生的诡异一幕,恍若梦境一场。

    然则,膝盖骨传来的真正切切的痛,分明便是提醒着他:飘着淡淡酒香的玄衣道长,那匪夷所思的武功都是真实的存在。

    此刻,东方晨曦的光亮已经穿过乌云的缝隙,向着绍兴城洒落万道霞光。一夜酣睡的水乡古城,揉着惺忪的睡眼,渐渐苏醒过来。

    咝咝——

    崔硕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清新无比的空气,自如地活动着手脚,放松已是紧绷多时的神经,踱着方步,向吕府返程而去。

    一路行来,崔硕一边饶有兴味地兴味欣赏着街头渐变繁忙的景象,一边心下暗暗地揣摩着:到底是谁,是谁在背后向自己下黑手,非要置自己于死地方才甘心。

    一路揣摩思索着,那答案依旧是云遮雾罩,不见真切的根底。

    片刻的苦恼之后,崔硕便自嘲般地解脱了:既然那玄衣道长已经替自己解除了生命之危险,那么索性暂且将其放在一边也好,毕竟,自己要忙的事体还很多,来日的美好生活正在不远处向自己招着手呢。

    心头一松的崔硕,脚步也轻快起来,不知不觉地,吕府已是近在眼前。

    穿过吕府大院的角门,正要迈步行向厢房的崔硕,直觉眼前青色的人影一闪,赶紧收住了身子。

    来人只顾低着头,急匆匆地赶路,完全没有预先注意行来的崔硕,饶是崔硕反应迅速,还是差点和来人撞个满怀。

    肥嘟嘟的圆脸,嵌着一对浓眉大眼,唯一和平日不同的便是目光里多了几分闪烁。抬眼看时,崔硕发觉差点撞进自己怀中的正是结拜义兄吕蒙。

    吕蒙气喘吁吁地收住了脚步,目光闪烁着,竟是扭捏地不愿和崔硕对视。

    “二弟......今日怎地......归来迟了”一向豪爽的吕蒙此番开口竟是难得地支支吾吾起来,“为兄......有个事体,想让二弟......帮着拿拿主意。”

    瞧着吕蒙那副反常的模样,崔硕禁不住莞尔一笑,道:“兄长莫非遇到了什么为难之事,来,待俺擦擦身子,细听兄长慢慢道来。”

    待入了厢房,早有机灵的侍女端来清水,送上锦帕。

    崔硕挥手示意那侍女暂且退出门外,这等擦身洗漱之事,崔硕还是不习惯让人来服侍,最多就是梳头之事,因自己不善于料理满头的乌黑长发,不得已才会上侍女帮着梳理梳理。

    听着侍女已在门外走远了些,崔硕这才拿起锦帕,浸在水盆中,惬意地享受着清水的凉意,随后便慢悠悠地擦洗着。

    “二弟,这秋闱之试......眼看已近。”吕蒙不安地搓着肥厚白嫩的手掌,低声嗫嚅着。

    “秋闱,哦——”正在擦拭脖颈的崔硕舒坦地唤了一声,劝慰道,“兄长莫要担忧,专注于经义即可,勤加用功,苍天自是不会负有心人。”

    瞧着吕蒙犹犹豫豫、满脸忧色的模样,崔硕以为吕蒙是担忧秋闱不中、名落孙山,忙出言宽慰着。

    毕竟这秋闱乡试干系前途命运,秋闱的日子越是临近,应试者心理压力越大,此理古今皆然。前世里曾备受各种大考小考煎熬的崔硕,自是深明个中滋味。

    在崔硕看来一向豪爽的义兄吕蒙,此时在重压之下也有些扛不住了。毕竟他身上不仅寄托着父亲吕老爷的殷殷期望,更望深一层来说,更是担负着吕家兴衰之重任。

    虽说这南宋之世,商人之地位较之前朝历代已是大大改善,这商人之子可参加科举便是其一。然则,在世人固有之观念里,读书科举、学得满腹经伦卖予帝王家,走上官宦之途方为正道。

    然而,此番崔硕却是料错了。

    只见吕蒙轻轻摇了摇肥硕的脑袋,叹了口气道:“自古科举罕有一帆风顺者,刻苦用功,成败由天便是。”

    一句话说罢,吕蒙不知不觉间又恢复了几分豪爽之气概。

    “那兄长......这是?”崔硕询问的目光望着吕蒙,堪堪擦洗完毕的他,顺手将锦帕扔进了木盆。

    伴着哗啦一声水响,远远地侯在门外的侍女,赶紧迈着小碎步,垂着螓首,小心翼翼地收拾利落后,便躬身退下。

    听着侍女的脚步声走远,吕蒙上前一步,凑在崔硕耳边悄声道:“二弟.......”

    吕蒙话刚出口,便是一股热气吹来,崔硕只觉耳畔痒得难耐,忙撤了撤身子,笑言道:“兄长还是离远些说话,靠得这么近,被人误会了岂不是麻烦,再说了,二弟俺又没有断袖之癖,哈哈哈——”

    话未说完,崔硕只觉这话里的意思着实暧昧,便禁不住破口大笑开来。

    “二弟,这......呵......哈哈哈——”

    崔硕这通爽朗的笑声,忽地触动了吕蒙的笑点。瞧着崔硕那故作一本正经的模样,吕蒙双颊肥rou抑制不住地颤抖着,仰首大笑开来。

    连日来忙于埋首用功苦读,秋闱更是日日迫近,连那日崔硕街头痛扁黑白帮闲的好戏都未赶上,吕蒙心里确实压抑地厉害。

    一通大笑之后,心头的压抑徐徐散发而出,吕蒙心头大觉痛快,不经意间往日的豪爽洒脱又找了回来。

    待止住了笑声,吕蒙拿锦帕拭了拭眼角里笑出的泪花,粗声道:“二弟真是个会打趣的妙人儿。”

    随后,吕蒙话音一转,声调压低了许多,神色郑重地言道:“秋闱将近,前日家父和俺商议着,商议如何送主考官‘仪程’之事。”

    仪程

    崔硕听得先是一怔,一时没明白过来这仪程到底为何意。心思微转之后,这才明白仪程便是财货,直白地来说便是送于考官之贿赂。不过古人说得文雅,只是用仪程二字来隐晦地描述罢了。

    “吕伯父可是寻到了门路不成?”崔硕看似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因为凭着他心底深处关于南宋科举之记忆,朝廷防止科场舞弊之法甚为严密,特别是严禁应考之士子和考官接触。寻常之人,即使想送考官“议程”,怕是也难以寻到门路。

    “二弟,此事说也凑巧......”吕蒙不经意间,声音已是压低了很多。

    南宋科举之盛远超前代历朝,各州府解试之应试士子激增,取中比例近五百而取其一,竞争尤为惨烈。因此,应试的士子们为了取中,为了获得来日省试、殿试之资格,为了来日鱼跃龙门,便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

    虽然朝廷禁止了隋唐以来之投公卷制、公荐制,大力推行了锁院、封弥、誊录等预防科场舞弊之法。然而,无漏洞之制度从未有过,将来也不会有。南宋科场舞弊之风非但没有禁绝,各种令人瞠目结舌之妙招反而层出不穷。然而,这只是对科举考试中和考试后而言。

    对于科举考试之前而言,考官回避制、禁止投公卷制和锁院制之推行,确实收到了明显之成效,考前舞弊之可能性大大降低,已是近乎于无。

    眼看着秋闱将至,吕蒙还有吕家之家主吕博齐莫非真地寻到了奉送“议程”之法?

    本是心下生疑的崔硕,待听着吕蒙之讲述徐徐深入之讲述,那面上之笑意渐渐收敛起来。

    正所谓:“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听着吕蒙那抽丝拨茧般的分析,崔硕不由地心底暗自赞叹人之智慧无穷也。

    先说考官回避制。

    吕蒙即将迎来之秋闱在南宋名为解试,又名州府试。大宋之制,各州府之解试,实行考官回避制度。换而言之,即各州府解试主、副考官,不得由本州府之官员或原籍本州府之官员担任。此番绍兴秋闱主考官已定,便是原籍平江府、现于临安府任职之一位开禧年间进士。

    此法说来,是禁绝了本州府之人情贿赂。然而,吕家的生意借着醉风热销之势头,已是延伸到各大州府,这平江府便是吕家特意经营之地。

    今秋绍兴府秋闱之主考官月余前返乡探亲,在“醉风”之召唤下,成了吕家在平江府“醉风楼”之常客。对于这位主考官之喜好,吕老爷更是在日前已是得到了确切之消息。

    因此,吕蒙之父吕博齐已是在这看似铁板一块的考官回避制面前,寻到了一处细微之漏洞。

    再说禁止投公卷制和锁院制。

    自隋唐以来,士子们往往在科举考试之前,将自己平时所著文章献于主考官,并以之作为考试成绩之依据,名曰:投公卷。投公卷在唐朝已成为科举考试必备程序之一。

    正是这原本善意之投公卷之制,却被考官们发挥成了徇私舞弊之手段,于考生们而言,更是可接着投公卷之名为所欲为,以博得考官之私心暗许。

    自大宋立国以来,已对“投公卷”之制进行了两次改革。

    首次改革始于景德二年十二月,礼部为防止侥幸之士子假借他人公卷投献,严令士子们必须亲自投献公卷,并在公卷上写明家状,待对照字迹之后再予以处置。同时,礼部又严令考官必须在考前一个月在贡院评定公卷之等级,否则视为无效。

    再次改革,始于庆历元年八月,此番正式废止了天下士子投纳公卷之制。

    这禁止投公卷制和锁院制并行,方可生出最大之功效。所谓锁院,即当考官确定之后,立即进入秋闱之州府贡院中并锁门严加防范,以断绝他们和外界之联系,避免试题泄露和士子行贿请托。

    然而,制度乃死物,人却是灵活得紧。施行“锁院”之制、防备森严之贡院却防不住尖滑胥吏放水。日前吕老爷已花大力气买通了胥吏,打通了提前和考官联络感情、奉送“仪程”之路子。

    此番,吕蒙只要循着父亲铺好的路子,投纳上自己的公卷,虽不可作为考试成绩之参考,但可以让考官辨认出他的字体,从而为进一步的照拂打好坚实之基础。

    当然,钱能通神,考官那头还是要靠着银钱开路,并且这银钱还取了个文雅的名头——“仪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