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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先知

    既为重生者,这历史之先知便是占尽天时之利。然而,如何以之趋利避害,如何在滔滔的历史洪流冲击中屹立不倒,却是一个巨大的考验,更是一个严峻的挑战。

    登高一呼,从者云集响应;大手一挥,历史走向为之更易。崔硕从未如此狂妄地幻想过。

    崔硕虽然有着足够之自信,然则自信和狂妄有着天壤之别,自信的崔硕不会狂妄地自以为可以轻易地改变历史之走向。

    不仅仅是提醒,崔硕必须尽力地阻止,阻止吕家父子和郑流之进一步的接触,因为,此时的崔硕已经和吕家牢牢地捆绑在一起。明知前面是万劫不复之陷阱,崔硕又怎会忍心看着义兄往里跳。

    然而,这劝阻之话如何开口,崔硕却要费些思量了。

    崔硕总不能将随后几年发生的历史事件和盘托出,令义兄父子二人对郑主考敬而远之,因为,崔硕实在找不出合理之托辞,更会让吕蒙将其看作那坑蒙拐骗的江湖相师之流。

    这等大事件可不是一个偶然得到的“醉风”秘方可比,随意寻个借口搪塞,那是搪塞不过去的。

    眼瞧着崔硕摹地停下了脚步,再看看那面色忽地如此严肃,吕蒙圆乎乎的面庞神色一滞,心头顿时泛起了疑云。

    “二弟,可是有甚不妥之处?”吕蒙探着脖颈,毫不掩饰目光中的略带焦急的疑色。

    反复思量之后,崔硕暂时避开了郑流之主考这个难以细说之人,转而问道:“若是绍兴府秋闱解试取中,明春临安府礼部之省试、殿试,兄长可有把握?”

    吕蒙此番并未细思量,径自摇晃着圆嘟嘟的脑袋,直言道:“州府试,省试,殿试,皆独木桥,且一桥更比一桥窄。大宋士子应考者便如千军万马去挤那独木桥,非才学、气运皆备者,怎能幸运地杀将过去。俺可不敢托大。”

    吕蒙这话说得倒也诚恳,这南宋之世科举竞争之激烈远胜前朝历代,敢夸下海口、三试皆中者,怕是只有那些不知天高地厚之狂生了。

    崔硕顺着吕蒙之话头,语重心长地言道:“绍兴秋闱解试取中,兄长所得不过一省试举子资格而已,授不得官,任不得职;且明春临安府省试若是不中,资格便自行作废,下次还要重新考过。为了这一临时资格,送出不菲资财,兄长且和伯父再细想想,此事值也不值?”

    “此事俺也和父亲大人提过,二弟可能不知,家父于科举之热衷远胜于我。”

    崔硕闻言,微微点了点头。这一点崔硕料到了。

    历经多年商海风波,从吕家家主吕博齐角度而言,深知商海险恶、世事无常的他,迫切地渴望爱子吕蒙科考高中,来日为官也好为吕家撑门立户。

    正因为如此,吕博齐下意识地忽略了爱子省试不中之可能,更忽略了科场案发之风险,急着疏通关节,向郑主考送上仪程,为爱子秋闱解试取中不惜破财保驾。

    风险,崔硕深深知道这可不是一般的风险,甚至不是寻常科考案发之风险,因为吕博齐费尽心机试图买通之主考乃是郑流之,是日后注定要被清算之人物,是天家皇位之争的牺牲品。

    目光凝视着义兄吕蒙,崔硕面色肃然道:“万一来日科场案发,兄长......”

    若是科场案发,其严重后果可想而知。

    面对崔硕抛出的这个问题,面对这个自己和父亲曾为之纠结的问题,吕蒙竟然只是沉默了短短一瞬,随后便语气抵定地言道:“若是想想郑主考身后之人物,这科场案发之几率么......”

    吕蒙话虽只说了一半,但他那话里潜藏之意味已是显而易见。

    眼瞧着提及郑主考身后之靠山时,吕蒙那副抵定之模样,崔硕心头不由得暗暗着急。

    正所谓关心则乱,即将跳入陷阱的若是别人,崔硕只当是等着验证记忆中的历史罢了,但偏偏此人是吕蒙,是这位引以为今生知己之吕蒙,情急之下,崔硕平日淡定如水之心绪,已是水花激荡了。

    “天威不可测,谁能断言沂王能享一世荣宠?”

    “试想当年jian相秦桧荣宠一时无二、权势滔天,谁能料到身死后,子孙家破人亡。”

    “秦桧大罪之一,便是科场舞弊,试想当年秦家子孙亲眷科场得意之时,可曾想到案发之凄惨?”

    “兄长可知坊间传闻,景献太子体弱多病而又耽于声色,若是万一......”

    “今上赵官家无子,一旦景献太子......当会选其皇侄赵贵和为储。然,赵贵和心性如何,坊间也多有传闻。”

    “右相史弥远才是足以左右朝局之人物,赵贵和,史弥远,哼——兄长且好生想想史弥远之手段,想想其亲手奉送给金人的韩陀胄那颗血淋淋项上人头。”

    “郑主考身后,究竟是屹立不倒之靠山?还是万劫不复之陷阱深渊?”

    ......

    崔硕如连珠炮般发问,问题一环紧扣一环,竟是没有给吕蒙任何思考的间隙。

    情急之下,崔硕用上了前世里询问窃贼时的压迫式提问法,此法之妙处便在于让听者不自觉地被动接受一个个的问题所指向之结论。

    其实,崔硕急切间已是说出了不少大逆不道的话来,甚至隐隐约约地泄露了若干历史之天机。

    这些话,崔硕只能对吕蒙来说,也只能在这僻静的厢房来说。虽说大宋并无那杀人的“蚊子狱”,但妄自揣度圣意,甚至“诅咒”当朝太子,若是被人听了去告发,这罪名可是不轻。

    吕蒙怔怔地望着痛心疾首的崔硕,一对杏仁大眼瞪得溜圆。

    眼瞧着平日处变不惊、自信淡然之义弟,竟是如此失态,失态地口中接连冒出不少莫名其妙的而又大逆不道之言,惊诧不已的吕蒙一时间被问得有些回不过神来。

    寂静,厢房里的二人寂静对视着,那寂静里分明透着一股怪异的感觉。

    惊诧的吕蒙沉默不语,是因为他觉得崔硕接连抛出的问题已是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大宋朝堂之争斗毕竟离他这个终日用功苦读、近乎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备考士子太过遥远,实在难以回答。他只是不解地惊诧着,惊诧于崔硕消息如此之灵通、措辞如此之肯定,仿佛早已提前洞晓了天机。

    吕蒙就这么怔怔地望着面前的结拜义弟,竟是觉得有些看不懂他了。

    崔硕也沉默着,沉默中荡漾着泄露天机后的忐忑不安。

    自重生以来,崔硕处处留意,至今除了刚刚那一通连珠炮之外,从未有丝毫的泄露天机之言行。

    然而,今日之事毕竟关系义兄吕蒙前途命运,甚至关系着其身家性命,已是和义兄和吕家捆绑在一起的他,不得已之下,才使出了历史先知者的杀手锏。

    没有想象般的盛赞,没有弱智般的大呼小叫,义兄吕蒙就这样沉默着,惊诧不解地沉默着。

    “咳咳咳——”崔硕掩着口唇,发出几声轻咳,冲散了厢房中尴尬的寂静。

    “不像兄长那般忙着的备考秋闱,俺乃闲散之人。”崔硕平复着心湖的水花,开解道,“平日闲暇时,俺多去瓦舍听书,天南海北的事听得多了。不过,这世上本无不透风之墙,方才那些个问题,兄长莫若和伯父好好合计一番,再做决定不迟。”

    闻听义弟崔硕抬出“瓦舍听书”这面万金油般的盾牌,吕蒙心思快速地转动着,好大一会儿功夫过后,他才顿了顿圆乎乎的脑袋,算是暂且勉强接受了崔硕之提议。

    然则,兹事体大,正如崔硕所言,吕蒙觉得此事尚需和父亲吕博齐商议后,方能做出最后之决断。

    因备考秋闱,时间紧迫。吕蒙稍后,简单地问候了几句,未再和崔硕多做寒暄,便告辞而去。

    望着义兄匆匆之远去的背影,望着院中满眼的绿意,几息之后,崔硕心头渐渐平静下来,

    尽人事,而听天命。虽为重生者,亦当顺应天时。若是强自改变本不应该改变之事物,说不定你反受其害。

    崔硕心想:若是自己未将“醉风”带到这陌生的时空,吕博齐便不会结识郑流之主考,便无从谋划仪程之事。

    由此推断,此事实因己而起。希望自己方才那一通大逆不道之告诫,那一通连珠炮,能警醒吕博齐和义兄吕蒙,将这场自己可以遇见之横祸消祢于萌芽之时。

    “崔先生,奴婢来给您梳头了。”侍女迈着小碎步趋步上前轻声问道。

    崔硕望着她那娇怯怯的模样,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便坐下身子示意侍女动手梳理。

    对这位吕博齐特意为自己挑选的侍女,崔硕还算满意,觉得她不但心细,而且有眼色、手脚勤快。

    方才眼见崔硕二人有事相商,便自觉地远远地避开;崔硕刚刚准备整理仪容,便适时地出现在崔硕面前。

    小侍女对这位收拾了府中恶仆李狗儿的少年客人,也是敬重中夹杂着一分好奇。唯一令她不习惯的便是那称谓。崔硕不让她唤自己为少爷或公子,而是唤他先生。

    闲暇时,这小丫头托着婴儿肥的桃腮,闷想到:这位客人好有意思,那先生不是专门替人诊病的嘛!他这么年轻,哪里会什么医术?

    发髻、银簪、逍遥巾,不大一会儿功夫,崔硕的发型已是梳理完毕。

    紧接着,饥肠辘辘的崔硕,又用下两碗香甜黏糯的稀粥外加两个鸡蛋、一小碟盐渍脆黄瓜。

    “呃——”崔硕惬意地开口打了个饱嗝,心想:玄衣道长那头,两坛“醉风”要赶紧备好,明日且去青云观拜谢这位神秘的前辈高人,救命之恩,不管真假,能结识这么一位高人,也是自己的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