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石破天惊,千古绝唱!
正因为赌注太大,原本已经熄了当和事老之心的政事堂相公陆元方不得不站起身来,抚须一笑道:“谈诗论文,原是风流雅事,何必如此激切?适才苏鸾台已有言在先,崔澄澜是代他应校,既如此某便也凑凑热闹,唐松,你稍后的词作便算代老夫赋情吧” 诗词之中代人赋情实是再正常不过的情况了,譬如那“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表面看来便是代白发老人赋情。至于诗史词史上表现思妇闺怨的诗词,写的女子之思之怨,但作者百分之九十九都是男xìng,这就是更典型的代人赋情了。 因是代人赋情太过正常,是以陆元方这番话说来就毫不突兀。其实他本意也不在于此,只不过是想做和事老,将唐崔之争变为苏味道与他的考校,已降低崔唐间的火药气。 目的很好,手段用的也很好,然则此时此刻,当唐松与崔湜都已下了如此重注之后,除非七宝床上的武则天亲口敕令取消考校,否则任谁来调停都没作用了。 但是让唐松与崔湜一对一考校本就是圣神皇帝之前亲口定下的,她又怎会朝令夕改自食其言? 便没有前面那一道敕令,此刻的武则天也断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所以,归根结底,陆元方这个和事老的一番调停之举竟是全然无用。 陆元方声名虽然不如狄仁杰响亮,却实是当世少见的真君子。其卖宅的佳话至今朝野称颂。事情说的是某次陆元方yù卖一小宅,下人已与买家谈妥,那买家因慕陆元方君子之名特要求请见,于是陆元方主动告诉那买家道:“此宅子甚好,但无出水处耳” 那买家听到这话,随即推辞不买。子侄们都觉得陆元方这话说的实在不妥当,他听了之后却道:“你们真是太奇怪了,怎么可以为了钱就骗人” 其人临终时对家人言道:“吾当寿,吾yīn德在人,后代当有兴者”,活了一辈子,临终追思时毫无半点愧悔,坦然至此。实是有唐三百年间最富盛名的真君子之一。 虽然之前没有见过,但唐松对陆元方这样的真君子却是发自内心的钦敬。听他发话,当即躬身拱手,端肃一礼道:“能代陆公赋情,实是小子之大幸,敢不从命?” 至此,唐松对崔湜,词对诗,题为的对决正式开始。 赌约定下之后,崔湜便离了位次,走到凝碧池畔人少之处平定心绪,佳构诗思。然则同样离了位次的唐松却施施然走到了那九部乐工们之中。 在众多乐工中找到前些时在右教坊亲自选定的人,一并在诸多乐器中看到当rì指定的乐器后,唐松彻底放下心来,亦缓步到了凝碧池畔。 众人虽然诧异于唐松的举动,然则这次赌文实在干系太大,既然圣神皇dìdū一脸兴致盎然的没有开口,众人也便保持着安静,不打扰两人诗思。 约莫两柱香功夫后,jīng神极度亢奋的崔湜率先回转,俯身于小几上笔走龙蛇,片刻之后,掷笔起身朗喝道:“诗成矣” 当此之时,唐松也回转过来伏案疾书。 然则相比于崔湜,他终究还是慢了一些,古人考校诗文,才思敏捷,即所谓的倚马可待亦是重要一项,单以此点而论,崔湜先拔头筹。 与会的四世家子弟见状脸上神情轻松了不少,有此头筹在手,稍后便是唐松能写出与崔湜伯仲之间的词作,因这一慢也是输了。 到这个地步,唐松与崔湜之间已无平手可言,或者大胜为赢,或者大败亏输。 就因崔湜这一快,凝碧池畔文会中的气氛再紧三分。 唐人赛诗素好旗亭画壁之法,并不是当众诵出,而是交由歌伎娓娓唱来,如此更添十分韵味。此刻有九部乐工在此,真是再方便不过了。 崔湜向那九部乐工走去时,却被秘书监郑子仪给叫住低低嘱咐了几句。 片刻后,当九部乐伎中走出一个怀抱琵琶年在三旬有余的宫裙女子时,座中识者下意识的就转身过去看了看唐松。 眼前这形势对唐松真是愈发的不利了。 盖因这位名唤兰三娘的歌伎实是宫内教坊中当之无愧的第一妙音,早有传闻她即将成为近二十年来第一位登顶供奉的立部伎。 虽然比的是诗词本身,但既然是要唱出来比较,那唱奏之人的好坏必然对诗词的好坏有着很大影响。 崔湜一举点中兰三娘,看那唐松行事间透露出的脾xìng必然不甘于步崔湜之后尘,如此以来,他未免又落后一局。 单从眼前来看,这次的巅峰对决实是崔湜占尽了先手。 兰三娘怀抱琵琶,身后且跟了一个手执牙板的歌伎。 两人上前向武则天及在座众人一礼之后,便在鸦雀无声的凝碧池畔轻叩牙板,拨动琵琶,随即便有曼妙歌声婉扬而出: 危矶绝峭倚清江,人道曹刘旧战场。 往事已随寒浪灭,遗踪惟有暮山长。 云霞尚带当年赤,芦荻空余落rì黄。 yù吊英雄千古憾,渔歌声里又斜阳。 或许是诗好,又或许是兰三娘的歌声实在太美,待其歌喉一开,本就安静的凝碧池畔愈发的落针可闻,甚或就连内苑的鸟儿都停止了鸣叫,这一刻,几乎所有人都沉醉在了这一首诗中。 待兰三娘将全诗三叠而罢,带着绕梁余音一扣琵琶全曲做结时,凝碧池畔几乎是不约而同的想起了一片喝彩赞叹之声。 在这一片赞叹声里,国子监祭酒卢明伦与秘书监郑子仪各自长出了一口气后,相视之间畅快一笑。 两人都是诗坛耆宿,自是一听便能判断出诗的好坏,这首虽然算不得绝顶名篇,但其咏史与写景做的极好,怀古之史事与眼前之美景堪称混融为一。 在此基础上,此诗更将借景抒情生发的滴水不漏,尤其是最后一联“yù吊英雄千古憾,渔歌声里又斜阳”抒情蕴藉,无尽诗意尽在诗外,回味悠远绵长,实为jīngjǐng佳句。 更难得的是,此诗的对仗亦极其工稳,颈联颔联的工对毫无瑕疵可寻。 此时距离圣神皇帝给出诗题才多长时候儿?距离两人正式考校的时间更是短暂,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做出这样一首诗来,崔湜果然才思敏捷,不愧为四家族年轻一辈中的魁首人物。 两人俱乐是进士出身,沉浸诗道多年,自忖便是自己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也断然写不出这等诗作来。 唐松那山野寒门贱生出身,难倒比自己等三人还要胜上一筹!他要想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作出稳压这一首的绝佳名作,何啻于登天? 此次赌文,吾等无忧矣! 此时再想到两人之前赌文所下的重注,卢明伦也还罢了,那郑子仪不免深深遗憾起来。 这赌注终究还是下的太轻啊,早知崔湜有此神来之笔的表现,方才下注时就该生生逼死唐松那厮,也好为我那今科落榜的二子一雪大恨。 虽然凝碧池畔文会中不是所有人都似秘书监郑子仪这般心辣,但众人听完崔湜的诗作后,心中所想却与郑子仪、卢明伦的判断差相仿佛。 今次,唐松十停里有九停是要必败无疑了。 七宝床上,武则天再次蹙起了眉头,实没想到这个崔湜居然能有如此急才。 在她身后,上官婉儿紧紧攥起了藏于宫裙袖中的手。这一刻,她甚至已不再担心恐惧圣神皇帝会将唐松收为男宠,列为禁脔,绝不容任何人染指,只盼着唐松一定要赢。 昔年,祖父上官仪生死一搏,大败亏输,输掉了自己和整个家族。 今rì,唐松一定要赢,一定要赢! 众人瞩目之中,崔湜脸sè已由之前的铁青化为微微的涨红。 众人瞩目之中,面sè如常的唐松缓步向九部乐工走去。 他在那乐工群中呆了很长时间。 目睹此状,崔湜唇角悄然泛起一丝冷笑。 目睹此状,四家族子弟扬眉吐气,就是再迁延,最终还是个死! 措大贱生,让你狂! 终于,唐松从乐工群中走了出来,身后且跟着一个身长八尺的关西大汉,再看看那大汉手中拿的什么? 不是牙板,竟然……竟然是铁板! 这也罢了,那关西大汉身后又跟有九个伴音的乐工,清一sè的俱是雄壮男子,人人怀抱的赫然是只会在这一百零八人大型战舞中才会用到的铜琵琶! 铁板! 铜琶!! 关西大汉!!! 唐松你不是要写词吗? 漫天下谁不知道曲子词是以婉媚见长? 唐松,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 这阵仗一出,满座大哗,许多人,尤其是那些年轻进士们再也按捺不住的腾然站起,一脸惊愕的看着眼前这一幕。 明知必输,自暴自弃? 就是真要自暴自弃也不至于做的如此狼狈吧! 四家族子弟中终于有人忍不住的放声大笑。 好好好,自作孽不可活唐松你这措大贱生不仅要死,而且会死的很难看!
这安排太出乎常理,太匪夷所思凝碧池畔完全的乱了,彻底的乱了唐松完全不为这一片乱象所动,月白儒服轻挥之间,向那铁板铜琶的九位关西大汉做一示意: 开始! 铁板击响,与那清脆的牙板比起来,这冰寒的铁板声如裂帛。 似裂帛般的声声铁板渐次将一片喧哗乱象压了下去就在凝碧池畔重新走向安静时,九柄前朝专为颂扬太宗武勇之特制的纯铜琵琶被九个大汉同时拨响。 铁板声如裂帛铜琶奏响却是声震长空,撼人心魄。 刹那之间内苑群鸟惊飞,凝碧池畔曼妙风光俱被铜琶生生绞碎,恍若有千里狂云、万里巨浪破空袭来,天地之间一时全被漫天而来的雄浑壮阔、至阳至刚之气充塞填满,那凌厉的气势只让满座众人骇然sè变。 片刻之后,铁板铜琶稍收,就在众人面sè稍缓,yù待喘口气时,却听那领首的八尺关西大汉振声长歌: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倒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波澜壮阔,浩然放歌,随着关西大汉口中的大江东去;随着他口中的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随着他口中的千古风流,如画江山,满座对文字最为敏感的新老进士们只觉全身发麻,头皮上阵阵发炸,体内的血都随之狂飙起来。 天哪,天哪! 这世间居然还有这等词作! 还有这等凌云健举、开阔博大,一举将浩荡江流与千古人事,亿万里江山尽收笔端的曲子词! 这还是境界逼窄的曲子词!!! 不等众人从这不得不热血狂飙的场景中脱身出来,便见铁板铜琶悄然收敛,八尺关西大汉的浩然放歌也由阔大凌厉化为了浑厚沉雄: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座中众人还不曾从全身发麻的战栗中醒过来,便又被带回了故国那场惊天动地,数百万战甲卷入,一举奠定天下三分的赤壁大战。 樯橹千帆,遮江蔽rì,战士如蚁,厮杀震天。最终挟统一大势而来,投鞭断流的八十万曹军却被羽扇纶巾,雄姿英发的周郎一火焚尽。 当此之时,此词此歌,真让众进士们“千载周公瑾,如其在目前。英风挥羽扇,烈火破楼船” 至于最后咏史后的抒怀,哀而不悲,终化为一片无限超然洒脱! 此词指明是代陆元方赋情,耳听此词此歌,这位政事堂次相想及因xìng情太过刚直而坎坷频频的一生,不由得伸手抚上了斑斑白发,颔下白髯,一双方目之中不知何时竟不自知的悄然涌上了英雄之泪。 但最终,这泪水也随着词句歌声化为了一樽还酹江月的怅然豁达。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 对于他这样有志用世,久历磨折却九死不悔的真儒生,真君子来说,虽然人生难免有沉郁悲凉的时候。但沉郁悲凉却绝不是人生的真谛,超脱飞扬才是生命的壮歌! 原本只是为了做和事老才笑言让唐松代自己赋情,何曾想到他这首石破天惊的曲子词却是字字句句都与己身暗合,字字句句都写进了自己心里! 上下两阙,仅仅一歌而罢,随着那八尺关西壮汉将下阕最后一句“一樽还酹江月”唱完,铁板铜琶同时收音。 恰如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刹那间,整个凝碧池畔陡然无边的静默下来! 良久良久,众进士们方才从词境中回醒过来,面面相觑之间,表情与眼神复杂到了极处。 这是曲子词! 这是神品曲子词! 论文辞之胜,论境界之大,其不仅不输于诗,且历数前唐开国百年至今,众人甚或找不到任何一首堪与此词比肩的诗作! 虞世南不行上官仪也不行当今诗坛执牛耳者亦不行诗居然……不如词了? 想想之前众口一辞对唐松的呵斥,对曲子词的鄙夷,无边静寂之中,竟然没有一个人向唐松看去。 这是对“词不如诗”论调的一记响亮耳光! 这是对满座众人劈脸剜心的一记响亮耳光! 羞惭无地! 就在这一刻,立身于七宝床后的上官婉儿注目唐松,双眼中有璀璨晶莹,光华流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