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文会杀手的贼笑
铁板、铜琶、关西大汉,一曲虽然收音已久,凝碧池畔却久久静默无言。 适才那兰三娘唱完崔湜的诗时,满座彩声一片。但此时这首唱完,下面却是鸦雀无声。 看到这一幕,唐松轻浅的笑了笑,一点都不奇怪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古怪的情形。 以赤壁为题,古往今来,绝没有任何一首作品能超越这首的。 绝没有! 痴迷于文字者必好为文字所惑,眼下,与会众人就属于这种情况。这都是些一生都在与诗文打交道的新老进士们,唯其如此,他们就能比别人更敏感,也更深刻的感受到这首的文字之美,境界之胜。 赤壁之战一举终结了汉末乱象,奠定天下三分。这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也是为后世津津乐道的战争,战争本身百万人参与的超大规模,战争中那些各自闪耀出璀璨光华的枭雄、英雄、谋士们俱都让后人心怀神往,感慨万端。 正因为史实本身太宏大,太波澜壮阔,遂就使得用文学的方式来写这一段历史就变的极难,甚至很多时候会让人有高山仰止,望而兴叹的感觉。这是最好的素材,也是最坏的素材,吟如此壮阔之史,非如椽巨笔,绝难成就。 甚至难免还有人认为这根本就是难以实现的奢望。 但今天,此刻,这首却做到了,不仅做到了,而且做的如此完美。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面对如此毫无瑕疵的神品,凝碧池畔众进士们不仅是沉迷,更是深深的震撼。 这就如同好书者突然得到了王羲之的,好画者突然得到了顾恺之的那种沉迷,那种震惊,那种心神为之所夺的景象虽然很难被别人理解,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着的。 座中,苏味道悠悠的吐出一口长气,眼神复杂的看了唐松一眼后,心底涌现出无限庆幸及丝丝后背发凉的后怕。 谨慎,这回的谨慎真是神来之笔啊! 任苏味道如何自忖,如何度量,心底也只能黯然承认,他写不出能压住这首的歌诗来,不说这么短的时间,就是给他一天,一个月,甚至是一年也写不出来。更悲凉的,尽管他根本不愿意承认,但心底深处却实实在在的存在着那样一种感觉。 恐怕终其一生,他也写不出能力压这首曲子词的歌诗了。 上佳之作,努力或许还可以成就。然则似这样的神品,文章本天成……天成啊!天不予我这等天赋,奈何奈何! 沉浸文坛数十年,名满天下,高居盟主之位,对于苏味道来说,如今的他实已攀上了同时代文人的最巅峰。 高居巅峰,原本该是睥睨天下,却突然发现在原本属于他的天空中窜起了一颗更亮的星,而且他还不得不承认这颗星更快更亮,快到亮到连他似乎都要赶不上了。 文无第一,况且苏味道的度量远远算不上大。对于一个以诗文立身,以诗文成就仕宦之路,以诗文享尽尊荣的文坛盟主来说,这种挫败乃至绝望的感觉就像一把刀,缓缓的却又深邃无比的削剐着他的心,削剐着他几十年来赖以自信的根基。 这种钻心之痛说不出,道不得,却实实在在是痛入骨髓! 凝碧池畔,苏味道是痛与庆幸;瘫软在位次后的崔湜却是彻彻底底的绝望。 这绝望的根源自然是 不用别人品评,仅仅在那关西大汉唱完上阕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输了,而且输得天渊之别。 完败的失望之后,自信被彻底撕裂成一块一片之后,他更绝望的想到了之前的那个赌约。 当时实在是被羞恼所激,他毫不犹疑的答应了唐松开出的条件。前面做出那首诗,经兰三娘唱出后彩声一片的时候,他曾经想到过这个赌约,甚至还非常后悔,后悔于没把对唐松的条件逼的再狠些,最好一举逼杀了他,也算为二弟,为祖父,乃至为整个博陵崔门的荣耀报仇雪恨。 那一刻他完全没想过自己会输,已经开始提前享受起报仇的快感。 但是现在……他输了,当他不得不面对这个结果,并想到该如何履行赌约时,满心满身都是彻底的绝望了。 正因为出身于崔门,他才更知道他答应的那个赌约根本就是不可能做到的,在崔门,在整个四家族里,没有人能比家族的声誉更重要,即便是他这个崔家玉冠之首也不行。 未来……想到这个词,崔湜随之陷入了更冰冷的绝望深渊中。 座中同样静默无言却又心思复杂还有那些四家族子弟。 最终,率先打破这古怪静默的是高坐于七宝床上的武则天。 面带笑容,武则天朗声开言道:“唐松与崔湜考校已毕,一为词,一为诗,众卿以为这词诗之间孰优孰劣?” 武则天只是无心之言,但这话在刚刚醒过神的众人听来却是倍觉刺耳。 圣神皇帝这就已经词前诗后了! 然则,众人便是心中再难受,却也无言可对,因为这首赤壁词已经超越了与崔湜的那首赤壁诗之争。满座与会者上自下至当代,直将整个诗史都穷搜苦索了无数遍,却无法找到任何一首跟赤壁哪怕只是沾边儿,却能力压住这首的歌诗。 亦没有任何人敢在这个时刻站起身来捍卫诗的尊荣,作出一首力压住的歌诗。 即便自负自傲如文章四友中的杜审言,亦只能沉默而坐。 那是一首曲子词,尽管它境界之大已经完全超越了众人对曲子词的认知,超越了曲子词只是伶工乐伎们拿来交易阿堵物的下三滥的认知,但它确确实实是一首曲子词,即便是神品,还是曲子词,这一点谁都难以否认。 所以,这同样是一次歌诗对曲子词之争争论的结果,却是众人素来瞧不起的曲子词大获全胜。而他们引以为傲,推崇备至的歌诗却遭遇完败。 彻彻底底的完败,完败到数遍千余年诗史都找不到一首能力压住它的歌诗。 完败到满座众人,空负文名,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敢站起来维护歌诗的尊严。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真的不能! 这首的曲子词就像那盖世霸王,一现身便威凌天下,天下间虽有豪杰百万,亦只能空自束手。 满座以诗成名,以诗入仕,将诗视为理所当然之文学正宗的新老进士们屈辱于诗的完败,愧恨于自己的无能,却又无法辩驳圣神皇帝词前诗后的说法,最终那种屈辱愧恨俱都化为了一片黯然神伤的沉默。 第一次,武则天在轻松随意的文会中开口之后居然没有人答话,以往这种时候可都是抢着答,希望能尽量在圣神皇帝面前展露才华,留下或是加深印象的。 没有人答话,因为在座依靠歌诗成为进士,进而有了参与此次文会资格的众人中,没有一个人愿意亲口说出“诗不如词”这般批脸剜心的话。 就连贺知章也说不出! 天子金口一开,迎来的却是一片静默,片刻后,正当上官婉儿准备迈前一步说话的时候,却见唐松先一步开口了,“启禀陛下,适才之争,只是臣下与崔澄澜两人的考校之争!这和曲子词与歌诗的优劣毫无关联!曲子词肇始于前隋,亦是由前隋的前辈诗人们所创制” 听到这话,座中诸多进士们不约而同的抬起了适才一直无意识间垂下的头,讶然的看着唐松。 从今次文会第二轮考校开始,这唐松先是与苏味道,继而与崔澄澜连起纷争,锋锐激切处不惜押上一生前途做赌注,搏的不就是为词争名吗? 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现在终于胜了,且是完胜。岂不正该尊词抑诗?然则,他怎么却说出这样的话来? 唐松不理会众人的讶异,温润而立,清朗而言道:“词为前隋诗人创制,因其如此,若无诗又何来词?亦因其如此,其实词与诗本是同根而生,同源并存。所谓一树两枝,诗词同源,又何必强分高下,又怎么分得出高下?” 刮目相看,静听完唐松这番话,武则天真是对他刮目相看。 这个唐松的生xìng绝非自己以前认为的那样就只有锋锐激切,一个只懂得锋锐激切的人断没有他此刻这气度,也断然说不出这样一番话来。 七宝床上,武则天难得的朗声长笑了一回,“说得好!这只是你与崔湜考校之争,你二人才多大年纪?焉能背负得起诗词之争?倒是朕失口了!众卿,此二子之争,尔等以为结果如何?” 到这个时候,终于有人说话了。 至于唐崔之争的结果,这还用说吗? “好,结果既出,朕亦决不食言,唐松,朕特准你借出赏玩十rì。众卿,他二人考校已毕,如今却看尔等大展诗才了” 七宝床上的武则天兴致盎然,满座众人却是情绪低落。 这还怎么比?就是写的再好难倒还能超出前面那首?今天这次文会注定是独占光彩,唐松尊荣独享了。 继山南东道襄州的表现之后,唐松再次于神都宫城内苑扮演了一回文会杀手的角sè。随后的众人歌诗考校草草结束。 既然是有天子驾临,皇宫内苑举行的顶级文会,自然就有着与之相匹配的顶级影响力。这次文会的过程以及最终的结果以远超出唐松想象的速度蔓延开去。 其影响之大,恰如武则天穿着的那身“拂拂娇”最终也流向民间被民间百姓广为仿效一样,这次文会不仅影响到了士林,同样影响到了民间。 虽然不可能一下子就改变天下读书人对曲子词的偏见,但经此一事后,士林对曲子词的看法确是有了变化。更让唐松欣慰的是,甚或已经开始出现,并渐渐有更多的年轻士子效仿着他的举动开始写起了曲子词。 作为当世第一个以曲子词成名,并被众人仿效的对象,不管唐松自己怎么想,也不管他愿意不愿意,都自然而然的被推上了“词宗”的地位。 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这词宗之位都很难有人撼动,在当下士林的认知中,他与词已经合而为一,他甚或就是曲子词的代表与化身。 不管这些士子们愿意不愿意,当他们听到或者是议论到曲子词时,总会不由自主的想起唐松。 历经磨折与非议,唐松终于在士林中稳稳的扎下了独属于自己,不可撼动的根基! 而随着这样创作曲子词的正统文人越来越多,曲子词必将最终完成其由伶工乐伎词走向文人词的涅槃之变,并将最终节省数百年的时间提前登上文学发展的主舞台。
数百年时间哪,这将影响到其间的多少天才诗人? 当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高适岑参,元稹白居易,韩愈孟郊,乃至李商隐杜牧这些几乎不曾填过词的旗帜诗豪们都开始大力创作文人词的时候,中国辉煌的文学史中又将井喷出多少本来不存在的经典词作? 这真是想想都让人激动不已啊! 继律诗法则及贺知章提前三年高中进士,并一举夺得魁首之位后,唐松这只穿越的小蝴蝶再次努力的振动翅膀,其结果就是蝴蝶效应波及之下,后世的词史将彻底重写。 这是对士林的影响。至于民间,一个直观反应就是以飞一般的速度开始在酒肆茶肆的歌伎们,以及青楼伎家们的口中流传开来,最终就像后世的流行歌曲一样,随着时间的流逝,遍传天下。 重登大花魁之位的沈思思重又在歌舞升平楼中唱起了唐松给她录下的那些曲子词,流风所及,兴艺坊内数百上千家大小青楼一时词声震天。 至于前些rì子里被炒的沸沸扬扬的唐松与崔湜优劣之争,也已成为了再无人提起的话题。 这结果还用说吗?就是你说了,还有人愿意听吗? 且不说这些文会后或短或长的影响,单说那rì凝碧池畔第三轮考校将要结束时,唐松缓步走到了贺知章身边。 “大人,刚才那一首真是……”贺知章想来想去都很难找到一个词来合适的形容,最终憋出了一句,“真是叹为观止啊” “罢了,我可不是来听你说这个的,跟我来”唐松带着贺知章走到稍稍远离人群处后方低声道:“那事今rì就暂不用做了” 贺知章闻言伸手按了按有些鼓囊囊的胸口,“这都已经准备好了,该带的也都带了,何以不为?” “适才的景象你还没看出来?天子对其依旧回护有加,这等情况下,纵然放出来只怕也难打蛇必死,若然如此,反倒是把你给害了。得不偿失啊!” 年轻气盛的贺知章倒真有几分混不吝的气概,“大丈夫行事,顾忌这许多能成得了什么?” 唐松闻言忍不住笑了,“你不顾忌自己,某总得为你顾忌着吧” “大不了再去陇右下县当县丞就是”言至此处,贺知章叹息一声,“只可惜某品秩太低,官职太小,相对于那位实在是太过于人微言轻。大人虽有面圣之机,却苦于白身,例无劾奏当朝大员之权。哎!难倒真要这样放过他不成?” “当然不能”唐松回答的很果断,没有半点犹豫迟疑,说完,伸出手去指了指文会中某人,“且想办法悄悄将这些物事交予他便是,他与那人心结素深,品秩亦高,拿到这些东西之后断不会弃之不用,自然也就会有办法。有他发动在前,某再瞅着机会帮他敲敲边鼓。合力之下,我就不信挖不倒他” 贺知章看清手指之人后,点头之间转过身来向唐松一笑。 唐松亦回了他一个笑容。 两人对视之间的这个笑容很贼,很贼! 文会将散,凝碧池畔就有些乱糟糟的,正在两人贼笑时,却见前方人群分处,白发苍髯的当朝次相陆元方走了过来。 眼见这位至诚君子向自己走来,唐松忙快步迎上去,双手伸出搀住了老人的右臂。 “罢了,老夫虽然年老,却还没到需人搀扶而行的时候”陆元方没让唐松搀扶,站定身子将他仔细打量了一回后道:“老夫虽然素不好曲子词,但你适才那首确是好词” 唐松拱手作礼为谢,“陆公谬赞了” “老夫领选多年,从不空口夸人” 闻言,唐松有些尴尬的笑了笑。这陆元方执掌吏部多年,所谓“领选”便是此意,也正因为身份与职责太敏感,所以他确实是很少夸人。 见唐松面露尴尬,陆元方脸上难得的露出了一丝笑容,“老夫此来,是想向你求一副字的,你可肯吗?” 唐松也笑了,“若是相公来要字,在下未必会肯。但既是君子陆前来,实是小子之大荣幸,求之不得,焉还敢辞?” 君子陆便是陆元方在民间的别号! 这句说完,唐松也不等陆元方再细说,复又躬身一礼道:“三rì之后,小子自当将手录的送往尊府” 陆元方展颜而笑,“好,三rì后恰是休沐之期,某便备好肴酒等你登门” 这时第三轮考校也已结束,今天的文会也就到此为止了。送走陆元方,正当唐松回过身来想再跟贺知章说些什么的时候,却见一个内宦走了过来,言说陛下有召。 “就这样吧!今rì你赋文得了第一,实在是出了好大的彩头,若晚上有暇,某自去找你一醉”笑着拍了拍贺知章的肩膀后,唐松转身跟着那内宦去了。 走在路上,唐松心下琢磨,倒武风cháo与狄仁杰去相之事皆已定局,复又值十使团朝贡完毕,眼下正轻松且雄心勃勃的武则天该是有心启动打压士族门阀之事了。 却不知自己的章程她会不会采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