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廉颇老矣能饭否(下)
傍晚时分,德云小心地掩好房门,转进内室。内室本是婉贞的书房兼卧室,此时却堆了不少草药,满屋药香。 “小姐,您说的没错。这药性确实犯冲。”德云刚接过那包药渣就立刻说道。但要分辨具体都有些什么药材却不是那么容易,幸好婉贞掌管军需处,如今这西平郡里有的药材,她都心里有数,按照德云说的,挑了十几种最有可能的药材,摆在屋里来比对。 “原因大概出在这个附子草和人参上。”德云捻起一根不起眼的草根,嗅了嗅,道:“医仙单凤杰原本的方子里有这味附子草,药性大热且有毒,起的是以毒攻毒,激发之意。寻常医者绝不敢这般使用附子草,但医仙的本事确实不一般。他另外配的这几味药正好中和掉热毒,起得是平和舒缓、凉血排毒之效。因此定期服用此方,不但不会损害身体,反倒能令身体推陈换新,有延年益寿之功。” “坏就坏在这根人参上了。”德云拿起一根军需处的草参,又拨弄了下药渣,道:“这里面加的不是普通的草参,是颇为难得的野山参,年头也久,药性也足。因此才坏事的。” “人参不是有大补的功效么?” “正是。人参不但大补,且是大热之物,放在这副方子里,与附子草就犯了冲。如此服下去,绝对会出事。小姐觉得老帅的情形如何?” 婉贞想了想,道:“不太好,神情颇为困倦委顿,与我们说话也是勉强打起精神。脸色倒是红润,可是眼中无神,委实让人担心。军医还说,老帅的脉象也不稳,定不了病因。” 德云点点头,“这就对了。身体承受不住这样的大热大补,脉象不稳的原因不是病,老实来说,是毒。” “毒?”“是药三分毒嘛。如今附子草的热毒积在身体内,就造成了生病的样子。”德云又拿起草参闻了闻,道:“这一根野山参,倒顶得过十个根草参。如今药材短缺,这怕不是军中的药材吧。可能是谁想孝敬老帅,却不懂医理,出了岔子。”德云如此推测道。 真是如此吗?这倒提醒了婉贞,她看了看那堆药渣,想得却有所不同。这堆药里,野山参无疑成了一味伪装成良药的毒药,就像是伪装成亲人的杀手。 ***军帐里,左帅服完药刚要躺下,侍从禀报:“左帅,李宛李大人求见。” “哦,请吧。”左帅趁自己还有点精神,不管李宛有什么公务,正好可以听一听。 不想李宛进来时却未着官服,只是件寻常的白色箭袖,头上还带着抹额,像是刚从校场那边过来的一般。左帅想起营中有规矩,征北大军中,就算是文官,每天也要去校场上跑一跑马、拉一拉弓,以备不时之需。当年梁兴将军抗击突厥进犯之时,就定了这一条军令,大军之中文武相辅,官员与将领之间隔阂便少了许多,使得军心稳定,上下一心。自己那时也是第一次见到,文官之中也有骑射十分出众之人。那个新科状元陆明峰一圈跑马下来,连发九珠,皆正中红心,令人叹服。 想起这般往事,左帅心中也柔和很多,笑道:“李状元这是刚从校场回来?可练了些什么?” 婉贞见老帅精神还好,便陪坐在旁边,答道:“梁振业定要教授跑马射箭,晚生愚钝,还在学习。” 左帅道:“哦?练得如何,振业他教得可好?” “晚生也不知道梁将军算不算名师,不过如今已经可以跑到百步开外,五箭之中可中三箭了。” 左帅听了,笑道:“不错不错!梁振业算得上名师,李状元也是高徒。假以时日只怕不亚于当年的陆明峰啊!” 婉贞心中一动,不禁问道:“左帅与陆大人很是熟识?” 左帅摇了摇头,叹道:“还没来得及熟识,他就去了。打突厥那一年,我们都在这军营之中,同属梁兴将军帐下,自然抬头不见低头见。论品级,我们同级,不过他年轻很多,对我也十分恭敬。我本不太喜欢文人,但陆明峰不同于一般酸腐书生,他不但脑子好使,也直言敢谏,梁兴将军后来几乎当他是半个谋士了。嗯,现在想起来,当年能那么快将突厥赶走,他和许正策许老将军功不可没啊。” 许正策?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婉贞正在细想时,左帅自顾自地续道:“当年梁将军为主帅,我为副将,陆明峰这样年轻的人才为谋士,还有许老将军这等名将为督军,何等的意气风发啊。哎,如今他们走的走,隐的隐,只剩下我一个了……哦,还有一群只知道添乱的皇亲国戚们!” 老人在病中,忍不住抱怨起来。婉贞却忽然想起,许正策这个名字,自己幼时似乎也听父亲说过。那可是三朝老将,威震朝野,也是第一位坐到兵部尚书位置上的武将。她那时还年幼,没什么印象,只觉得父母谈天时偶尔会谈起此人,似乎与陆家有些什么联系。“左帅,那后来这位许老将军呢?” “他啊,看得明白也想得明白,告老还乡了。哎,说是告老,其实也是心灰意冷了。三家案一出,伤了多少功臣的心啊……许老将军,走得彻底,全家迁回原籍,不再过问政事。” 婉贞见老人有几分伤感,便不再追问,安慰道:“左帅莫要多想,还是多闭目养神,早些把身体养好。对了,今日来叨扰左帅,其实还想跟您举荐个人。” 老人有些好奇,“谁啊?要做什么?” 婉贞叫道:“是下官的书童德云。德云,进来,给左帅请安!” 老人抬起头,就见一个十五六岁作书童打扮的少年走进来行礼,模样倒跟跟他主人一样,很是干净清秀。 “这是?” “您如今服的药十分繁琐,需要个贴心且通医理的人照顾,军中的侍卫亲兵未免粗枝大叶一些。德云家中世代行医,对药理药性都很熟悉,前些日子我好得快,也多亏了他照顾。如今您老人家身体不适,不妨让我们小辈尽尽心。德云平日无事,可过来照顾左帅您的饮食起居。” 老帅懂了婉贞的意思,看眼前这孩子斯斯文文又清清秀秀的,心里也挺喜欢,只是疑惑道:“德云是李状元的身边人,这岂不成了老夫夺人之美么。” 婉贞笑道:“能照顾左帅您,也是德云的福气。您不介意的话,就这么定了。我下次探病时再和梁振业一起过来。”说完婉贞扶左帅躺好,又嘱咐了德云一些事情,便离开了营帐。 傍晚,德云回来的时候,婉贞问道:“怎么样?” 德云回禀:“常服侍老帅的有两个人,一个是打杂的孙星,一个是亲兵张恒。孙星是本地人,才招募过来的,跟老帅时间不长。张恒倒是老兵了,听说十几年了一直不离左右,就连在京城的住处也紧挨着左帅府,人看着也挺忠厚老实。不像是他。” 婉贞却笑道:“你才去一天就可断定了?这其中是否有隐情,现在断言还为时过早。药怎么说?” “是,这两人都服侍过老帅用药,但药都是军医那边煎好送来的。我问过军医,军医自然也精通医理,人家断定方子里绝对没放人参。‘若放了,岂不成了故意要害左帅?’人家还凶了我嘞。” 婉贞点点头,道:“辛苦你了,德云,这些日子你多费心照顾左帅他老人家。药、饮食都务必查看仔细。如今帅权旁落,大军动向不明,梁振业他们难免会受排挤。个人得失还是小的,若是两军交战时有什么闪失,那关系得可是成千上万条性命和北疆的平稳。为了左帅能尽快好起来,为了尽快结束这场战争,德云,你要辛苦一点了。”
德云笑道:“瞧您说的,这一下我倒成了至关重要的人物了。放心,有您一句话,我自然尽心尽力。不过德云我不在您身边,大人自己也要多保重啊。” ***又过了几日,这一天婉贞思量妥当,带着一队侍卫直接来到帅帐前。见德云正守在外面,问道:“左帅何在?孙星和张恒呢?” 德云答:“左帅刚服过药正在休息,孙星和张恒在外面那个帐子里候着。” 婉贞道:“这样刚好。不要惊动元帅。来人,将孙星、张恒二人拿下!”素手一挥,士兵们立刻行动。不一会儿,两人捆绑着被押到婉贞面前。 年轻一点的杂役孙星一脸的惶恐,连声问道:“不知小人哪里做的不是,还请大人明示,小的一定改!” 年长的亲兵张恒则闷声不语,只是在观察周围人的脸色。 婉贞面沉似水,冷声道:“不必费力,等一下到牢里让你们说个痛快。”随即吩咐带走。 还没走几步,郑涛和魏雁辉就走了过来。婉贞心道:耳报不错啊,来的还真快。 郑涛道:“且慢。这二人是怎么回事?” 婉贞沉着答道:“这二人在下官治下犯了事,正要去审问。” 魏雁辉道:“这不是左帅身边的人吗?李大人此举只怕会伤了老人家的心,对左帅的病情不利啊。莫不是要清君侧?”最后一句声音虽轻,却显然不怀好意,暗示婉贞等人是要趁主帅生病之际哗变。 还敢倒打一耙?婉贞冷笑道:“督军大人多虑了。下官正是为元帅着想才要惩治这些乱臣贼子,以儆效尤!”最后一句说得铿锵有力。目光扫过之处,郑涛未敢跟她对视,魏雁辉露出了轻蔑一笑,“不知秉公执法的李大人,到底以什么罪名擒拿这二人啊?” “危害主帅安危,陷大军于不利境地!” 此言一出,郑魏二人脸色一变,双双对视了一下。魏雁辉冷哼了一声,道:“李大人,言重了吧。” 婉贞满意地看到这二人脸色有异,但现在还不宜打草惊蛇,随即说道:“前几日,军需物品中大量珍贵的药材和金银器物突然不见了,下官怀疑有人监守自盗,命人私下查访,就在这二人的帐篷中查出了端倪。还有人举报说这二人最近都有些鬼鬼祟祟,不知是哪一个人作的科,还是两人都有份。” 孙星听了这话,连忙喊道:“小人冤枉阿,小人从来没做过这种事,那些器物还是第一次见呢。真的不是我做的。” 婉贞冷眼看着他们,转向沉默的张恒,“哦?这么说,就是你干的了。” 张恒昂然道:“大人明鉴,小人追随元帅十年之久,还不至于这样眼皮子浅!” 婉贞默然道:“要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也难说。” 偷眼看到郑涛似乎松了口气,婉贞回身说道:“人证物证俱在,下官必须查清楚。主帅帐下胆敢发生这等事情,今日敢私盗军需,他日就可能盗窃军机,岂不是置主帅安危不顾,陷大军于不利境地?副帅和督军大人没异议的话,在下就将人押下去好好审问了。” 听了这番话,郑涛与魏雁辉好似松了一口气,没有再言语,就算是默认了。婉贞摆摆手带走了人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