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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节 鸦片官奴

    第九十四节鸦片官奴

    停泊在天津港的那艘皇帝的洋龙船。被随从和行装挤得满满当当,就要起航。

    天津府台找来了二十九支烟花,准备在龙船离港时鸣放。

    府台只有一个疑惑,到时送行的天津百姓,到底该“多自古伤离别”呢,还是该兴高采烈?

    皇帝出洋,朝廷将它视为天大的喜事,并已宣布大赦。因议论皇帝出洋,而被贬为庶民的奕缳,等到皇帝当真出洋,竟然蒙恩,被赐还一个小小的骑都尉!虽然骑都尉之于亲王,连提鞋也不配,比起庶民,又要风光得多!

    奕缳本来酝酿着,要等满朝文武齐赴天津送行之时,到皇家祠堂放声大哭,谁知忽然喜从天降,一时该哭该笑,不免踌躇起来。

    到底即将送别大清皇帝,举朝不免有些伤感。就当此时,午门之外,朝廷忽然贴出谕旨:凡大清朝百姓,不得吸食鸦片;吸食鸦片者,皆犯三条罪行:贻误自己,臧害家人,和拖累大清朝廷。因此,凡地方在册的吸食鸦片者,限期半月之内止食。半月之后,官府稽查发现仍旧吸食者,统统没为官奴。同时家产籍没。

    虽然前一阵听得传言沸沸扬扬,说朝廷要拿吸食鸦片的人开刀,但也万万没有料到,这一刀竟然开得如此之狠,几乎要把人剖腹断肠!

    奕缳既悲且喜!喜的是,自己已然落魄,否则当初醇王府的一切,这一次仍旧在劫难逃;悲的是,如今还留着的一点金银,仍要没归官府!

    之前自己才被抄家,如今瞧着如此多的人家同样被抄,心底那种滋味,实在难以描说!

    王公贵宦,又岂只有骑都尉奕缳吸食鸦片?

    因此谕旨一宣布,就有冯桂藻乘了轿子,闯到沈桂芬家中,斥骂他只顾沽名钓誉、全然不顾同僚之。拟如此刁狠的烟条例,严刑酷法,来坑害同官。

    冯桂藻乃是三朝元老,已然退隐;文章人品,也还不错。无奈沉迷鸦片,缠绵烟榻,已有多年;因此百事荒疏,自不须说。

    这样的事,已在沈桂芬的意料之中,这时只有慨然答道,“太后吩咐过:凡吸食鸦片者,多是经年久月,有心戒断的,早已就该戒成;若果真有恒心毅力,也为时未晚,十天半月也就足够。余人既然不可能戒断,倘使滞留在家中,只会败家。因此,让朝廷没为官奴,反倒是条生路。”

    “没为官奴!”冯桂藻道后退一步,道。“你够狠!哪天老天睁眼,也把沈大人全家没为官奴,才叫报应!退一万步,把本人没为官奴也就罢,为何还要将家产籍没?分明是你沈桂芬大人,打着烟的旗号,准备中饱私囊,大捞一笔。可笑啊可笑,朝中有名的‘清官’,竟然行如此苟且之事!”

    “若是这一层,大人尽可放心!”做清官的苦处,逢到月末年底总在各家当铺之间游走的滋味,和内衣上的补丁一样,真是不足为外人道,唯其如此,一位清官最不齿的,莫过于被冤枉成贪官,沈桂芬涨紫了一张瘦脸,答道,“我沈某若从此事中牟利,天诛地灭!冯大人也罢,别的哪位大人也罢,被没收的家产,统一收归户部,自有文大人清点接收,之后转划给大清水师,供造船之用。”

    “我毕生累积的私财,又不是朝廷的银子,凭什么拿去造船!”冯桂藻一时结舌。半晌醒悟过来,道。

    沈桂芬道,“留着家财,让冯大人还总惦记着向家里要钱,来买鸦片么?那又如何能戒断?我劝大人,钱财乃外之物,就算朝廷不罚没,如今你吸鸦片,将来老婆儿子也跟着吸,一家子抽上几年,不也就败光了?更不要说误了一家人!还不如就此充公,让朝廷把它花到正道上,反倒是件好事。但我若说,这样考虑周详的事,全是我一个人筹划,不免贪功;这乃是在朝堂之上,咱们臣子,奉了太后和皇上的旨意拟就。冯大人若是心怀朝廷,何不回家想想,太后和皇上何等宽厚仁慈,才有这番苦心?”

    照这么说,似乎被没为官奴,人人还该感激流涕!然而对太后和皇上。又岂能不感激?!冯桂藻只能吩咐登轿回府,街上一团乱麻,偌大京城,似乎变作鬼城酆都,颜面黄黑、鸠形鹄面的鸦片烟鬼,平里懒得出门,如今忽然齐都涌上街来,或打躬作揖、或痛哭流涕。

    难得竟如此闹!冯桂藻掀开轿帘,却见正经过的一家“同仁堂”药店门前,挤满了人,慌忙问道。“怎么这么多人挤在药店门口?”

    跟随的仆人忙答应道,“老爷,让我去问了来。”

    仆人去了半天,也没回来。冯桂藻忽然福至心灵,忙吩咐另一个仆人道,“不难猜到!挤得这么闹,必然是在抢购鸦片,此时不抽,更待何时?你也去给我多多买来!”

    那仆人也急忙答应着去了。但药店前人山人海,岂能轻易挤得过去?将将已是午饭时辰,药店隔壁的“喜来登”饭庄,也是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座席上的酒香菜香,更是随风飘了过来,冯桂藻吩咐脚夫道,“罢,中午就到那饭庄吃饭!”

    想想,家财就要被没收,能花银子的时间也没几天,不天天上三顿馆子,怎么对得起那些白花花的银两?不光要一天三顿馆子,要点就点最贵的菜!但轿子刚停在饭庄门前,伙计就陪着笑脸过来了,“大爷,小店已经没有座位了。还请大爷移步,另外找一家饭馆。”

    人一倒霉,真是喝凉水都会塞牙!

    冯桂藻道,“你不要糊弄我,谁不知道,饭馆小二,惯会铜钱眼里瞧人?‘墙倒众人推’,以为本大人倒霉了,就吃不起你家的饭菜?!‘玉簪出鸡’、‘夜合虾仁’、‘酥炸鲫鱼’、‘龙凤呈祥’、‘烤猪’、‘如意鸡’、‘挂炉片皮鸭’、‘清蒸海鲜’、‘广肚鸽’、‘乌龙肘子’、‘灯烧羊腿’、‘月中丹桂’、‘舌战群懦’、‘清汤雪耳’、‘鹿羧水鸭’,每样都给我来双份!好好看看,大爷是吃得起,还是吃不起!”

    “哎哟!是冯大爷您哪!您别跟小二一般见识。他‘有眼不识泰山’,怠慢您了,我替他给您陪罪!大爷点的菜,每样都来双份,这就给您现做!”只见掌柜从店内迎了出来,凑过来低声道,“小店窄小,今天谕旨一出,客人们都敞开着花钱,全都坐满了!大爷是何等尊贵人物,何必和他们去挤?小的给您把菜做好了,送到府上去,如何?虽说是自己的钱,如今光景不同从前,花了也就花了,何必嚷嚷叫人知道?将来传到谁的耳朵里,大人自己吃亏哪!”

    掌柜的这几句话,虽然只是轻悄悄地说,听在冯桂藻耳中,却颇有分量。对啊,把就要没到官中的银子敞开着花,让太后听到,不又成了一条罪状?!

    但是人为官奴,家产变官产,又还有什么好顾忌?

    那饭庄掌柜见惯各式人物,这会儿见冯桂藻脸色从红变白,又从白转青,生恐他就此说出什么不敬的话来,连累自己,连忙又凑过来低声问道,“大爷和水师元帅左大人,可也相熟?”

    “熟就如何?不熟就如何?!”提到水师,冯桂藻立即心痛起自己的银子,发怒道。是啊,熟就如何?难道他左骡子就会悄悄把自己没收的家产给自己发回来?!若不是自从他当了大清水师元帅,天天张口问朝廷要银两,朝廷才会这么异想天开,要将吸食鸦片之人的财产充公,供水师造船之用!

    “大爷!”掌柜又凑了近来,“大爷难道竟然还不曾打听打听,没为官奴之后,要发配去到哪里?!”

    说到发配,自然是西北边陲之地,或是东北虎豹出没的深山老林,还能到哪里?难道能就发配在这应有尽有的繁花似锦之地?

    但茶馆酒楼,向来是消息灵通之地,掌柜既然有此一问,必然是得了消息。这倒是件要紧事,冯桂藻忙问道,“你都听到些什么?”

    “我刚刚听二楼的客人在说,罚为官奴后,一般的平头百姓,要发配到苦寒之地;象冯大爷这样读书识字的,却另有机会去马尾,帮着朝廷造船。只是去和不去,要凭运气,据说官奴的名单,头一份先给福建水师,若被水师点到,才能前去应名。大爷想想,马尾比之新疆,不好得多?水师元帅不就是左大人?因此我才问起,大爷和左大人…”

    又是水师,又是造船!难道自己前生是治过水的大禹,是投过江的杜十娘,和水有仇?为什么自己连钱带人,全要落得去造船呢?

    恰在此时,后去的那个仆从,肩上扛了一个**布包回来,咧嘴笑道,“老爷,我把店里有的,都买来了!够老爷躺着烧好一阵子!”

    冯桂藻笑道,“好,难得你会办事,这些散银就赏了你!”那仆人欢天喜地地谢了。

    先打发去的一个仆从,挤得衣衫不整、头发蓬乱,双手捧了个小小纸包,这时也才跑了回来。冯桂藻不悦道,“你这傻蛋,去了半天,就这么两手空空地回来?!亏得我又了使了阿福去,已经把东西买了!”

    “老爷!”那仆从如挨了当头一棒,忙告饶道,“小的实在尽了力,只是太难挤!挤了这么半天,好话说尽也没用,掌柜的只肯一人卖给半勺!听说原是给小孩子断时用,三分黄连、加了当归子、金银花和蜂蜜,用来戒断鸦片,效用好得很!就不知道老爷用了,究竟如何?”

    “这些人挤来挤去,原来就为了买它?!”这么说,自己竟然弄错了?原来药店门前挤满了人,人人要买的,都是这味如今改叫了“怜金蜜”的小儿断止啼药!

    各地吸食鸦片的人家,家产陆续呈报,几天之间,户部尚书文祥就发现,将来充到户部的银两,难以估算!

    至于官奴,平时都是发配到边远之地开荒;如今凡有读书识字的,可以报名请求发配到福建马尾造船。

    文祥恍然大悟,才知当初左骡子讨要银两,顺便抱怨能写会画的工匠难觅之时,太后为何只说“无须发愁”!一夜之间,突然变出几十几百万只供衣食、就能随意使唤的官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