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避火
朱佑樘在早朝之外,又开了午朝。只是他本来身子就虚弱再加上政务繁重,很快就病倒了。起初只是不停地咳嗽着,到了后来竟声音嘶哑,浑身发冷。 张语看着病床上年轻的容颜,有些微微心疼。这些日子,朱佑樘的勤政与苛于待己她都是看在了眼底的。有几次想劝他休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她在心底给自己划了一道线,不让自己越过。只有这样,她才能如旁观者一样的冷静。可看到他累得病倒,心里实在是难受。自己是不是,不知不觉中,已经陷得有点深了,她静坐反思。说实在的,像朱佑樘这样的男人,位高权重,体贴温和,事业心强,不乱搞男女关系,朝夕相处,要爱上他实在太容易。打住,张语,不可以再靠近了。 锦瑟轻手轻脚的走进来,“娘娘,太皇太后叫您去呢。” 这个时候,要问他的病情么? 张语加了一件重裘,坐上车撵赶到太皇太后现居的清宁宫中。请过安后,便主动把皇帝的病情做了汇报。虽然现如今名义上张语已经是后宫的当家人了,但对老太太还是有点怵的。 太皇太后微微点头,“太医都跟哀家禀过了。知道你尽心,叫你来,不为这事。如今已经是弘治元年了,也该选些新人来充斥后宫。这个,你心里可有数?” 张语讶然,整理了一下思路,“这是应该的,只是孙媳担心,尚在父皇的孝中,百官会有什么说法。” “这不是就要除孝服了么,为皇家开枝散叶才是最重要的。开了春就选淑女以备嫔妃之选。” “是。”反正也不会真有新人进来,何必跟太皇太后顶。 “恩,好孩子。哀家知道你懂事。你回去守着皇帝吧。” 张语走出慈宁宫。 “皇嫂,皇嫂。”一个裹得圆滚滚的小身子朝她冲过来。 “这么冷的天,五弟你出来干嘛呀?”张语把他抱起来。来的是成化帝的五皇子朱佑棆,刚封的岐惠王,正好两岁。 “皇嫂答应下雪陪我堆小雪人的,今天下雪了,我听说你来看皇祖母,就在门口等你。”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张语为难道:“你皇兄还病着呢...”皇帝病病歪歪的,皇后带着小叔子堆雪人,好像说不过去了一点。 朱佑棆母亲地位低微,小小年纪就懂得了看人脸色,乖觉的很,闻言乖乖点头。按说新帝已立,他与兴献王朱佑杬都该离宫就国,但因太皇太后不舍,朱佑樘又极其孝顺,就把两个幼弟留在了宫中,承欢太皇太后膝下。 “你放心,下回下雪,你来找皇嫂。来,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 回到乾清宫寝殿,朱佑樘正在喝药。 张语走过去,接过太监手里的药碗,一勺勺的喂朱佑樘。把太皇太后的意思告诉他。 “随你们吧。”声音恹恹的。 啥?张语一直以为朱佑樘有童年阴影,为了避免后妃争宠祸及子孙,所以才只要有一个传宗接代就好。怎么不是这么回事么? 想归想,手中还是没停。其实张语很看不上一勺勺喝药,喝一勺苦一次。直接一仰头就倒下去了,搞这么斯文。 床上那人忽然停下喝药,定定的把她看着。然后伸手拿过药碗,一口喝了下去。 张语傻眼,这是,说出来了? “水。” “哦。”赶紧递上清水让他漱口,有点慌乱。 朱佑樘忽然就有些想笑,这个皇后一向有点少年老成,他却知道她没有表面上那么贤淑端庄,骨子里是颇有几分不驯的。今日竟会将真实想法宣之于口。她很吃惊自己的反应么? 看张语细嫩的脸颊上一抹羞赧晕染开,便忍住了笑意。拿起几上的奏折,翻阅起来。 张语的嘴张了张,又闭上。 他似有所觉,笑着说:“好多事等着朕处理呢。” 张语恨恨的想:劳碌命,不折不扣的劳碌命。每天有批不完的奏折,上了早朝上午朝,还要参加在职培训班(经筵)。跟《雍正王朝》里的四爷一样,劳碌命。比四爷好的就是,跟读书人关系不错,死后留下的基本都是好名声。 选淑女的事情最后还是被搁置。因为翰林院侍读谢迁上言说:“六宫之制,固所当备。而三年之忧,岂容顿忘。今山陵未毕,谅阴犹新,奈何遽有此事?”皇帝选妃,自然是应当的。但是,宪宗的陵墓尚未完工,皇帝居丧的草庐还是新的呢,怎么就谈起选妃的事来了? 谢迁是东山会稽谢氏的后人,饱读诗书,能言善辩,听说连专职说话骂人的言官也不是他的对手。张语听说这事时,忍不住遥想了一下王谢子弟,江左风华。可惜这些同她都没有半毛钱关系,她是已婚妇女。就连追追星也是不被允许的。 她现在只觉自己早没有当年花一百二进故宫的兴奋。只要一想到还要在这里住五十多年就发怵。谁说穿越来的洛莉都充满朝气的?从端本宫搬到坤宁宫,再到慈宁宫,她最后的归宿是泰陵。 派往广西寻亲的人无功而返,没找着人不说,还差点让几拨骗子给骗了。朱佑樘十分遗憾。只得在广西与京师为亡母修建了祠堂,虔诚供奉。 没多久,皇帝下令把京师附近大量的土地,赐给张氏家族做田庄。张皇后之父张峦被授为鸿胪寺卿,是个四品官。这份“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移情,张语只有感激的收下。 这一日,终于又下了雪。于是朱佑棆欢欢喜喜地过来坤宁宫找张语,见他皇兄也在,便规规矩矩跪下,“臣弟给皇兄、皇嫂请安。” 可能因为朱佑樘端方少言笑,小弟弟在他面前也是很拘谨的。自从上次病好后,他倒是时常来坤宁宫坐坐,有时还带了奏折来看。与张语同起同卧,谈古论今。张语想,就当泡吧嘛,谁不会。她在东宫书室泡了半年的书吧,聊起来也可以配合的。 “你过来找你皇嫂堆雪人?”朱佑樘问。张语纳闷,他怎么会知道。 朱佑棆看看张语。 “皇上,臣妾带五弟去偏殿那边玩,不会吵到皇上的。” “也不必去偏殿,前面院子就很好,吵不到朕的。” 张语往外走,经过朱佑棆时,他把软软的小手伸进她的手里,张语一把握住。在门口把厚衣裳给他裹好,让他就站在一旁看。 “就堆一个和五弟一样高的,好不好?” 朱佑棆点点头。 张语滚了一个雪球,对着朱佑棆比了比高度,不够,又跑去滚了一个更大的。 把雪球垒在一起,然后拿两个核桃当眼睛,胡萝卜当鼻子,再用炭笔画了个上翘的嘴,在它左手上安了把扫帚。本来想在雪人肚子上写上朱佑棆,想想屋里还有尊大神,于是作罢。 “皇嫂,等我住的房子失了火,它就会来救我么?”朱佑棆瞅瞅雪人。 “没错。”张语肯定的点头。 “好啊。”朱佑棆欢快的围着雪人转圈圈。一会儿又停下来,拍着小手唱歌,“找啊找啊找朋友”...... “白龙马,脖铃儿急......” “皇嫂,皇兄在看你。”朱佑棆转到她身边,小声说。 不是在批折子么?张语转过头去,朱佑樘正袖手站在屋檐下看着她们嬉闹。张语的心不争气的跳快了一拍,忽然听朱佑樘叫了一声:“小心。” 话音未落,朱佑棆已经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的坐下了。 张语走过去要抱他,哪知道他一骨碌就爬起来,伶俐的很。 “你们俩上来吧,小心着凉。”大老板发话了。 朱佑棆响亮地打了个喷嚏,张语一把抱起他,拍身上的雪,才发现他的衣服浸湿了一块。赶紧加快脚步,往寝殿里钻。进到屋里,扒拉下他的衣服,把人塞进被窝,灌下一碗姜汤,他就缩进被子睡了。 张语捏他的鼻子,“尿床我会打人哦。” 张语在书房陪着朱佑樘看折子,这也是她的工作内容之一。 朱佑樘捧了奏折专心在读,张语瞟一眼他的侧颜。他刚才在看什么?张语觉得自己回头那一瞬,在他眼底仿佛看到了几分热切,几分压抑。 “娘娘。”一旁的锦瑟出声。张语这才发现手中毫管已将墨汁滴落宣纸之上。锦瑟取来棉布吸墨,只是纸上终究有了一块墨渍。
朱佑樘听到这边的动静,微微抬头,弯了下嘴角,又低头去看折子。 张语其实不大明白皇帝为何把折子抱到她这里来看,觉得这么清静么?如果他不来,她还可以放松一点,或歪或躺,还可以吃零食,哪至于像现在这样正襟危坐,保持工作状态。 小宫女来禀报说是小王爷醒了,要找皇后。 “朕也一块过去。” 小鬼把张语的桃木箱子翻了出来,东西都七零八落的倒在被子上,里面大多是些闲书。小鬼正捧着一本看得津津有味,问题是,他识字么? 朱佑樘走过去,好奇的问,“五弟,你在看什么?” “皇兄,他们在做什么?”小鬼高举起手中的书页。 张语头上顿时冒出三条黑线,知道小鬼在看什么了。那是张家阿娘在她离家前塞给她的避火图(chun宫)。张语看过一回,深深感受到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与含蓄之美。那意境,那笔触,还有人物,半掩半露的比后世直接的视觉冲击来得更有味道。 一直压在箱底。今日竟被小鬼翻了出来,感情他当这是小人书。 朱佑樘身形顿住,张语有一种拔脚开溜的冲动,不知道朱佑樘会怎么跟他弟解释。 “厄,凡人修炼有几种方式,这是其中的一种,叫合籍双xiu。”他沉稳的解释。张语觉得这个说法不错,如果问她,搞不好会答出妖精打架。 “像父皇那样修炼么?” “等你长大了,找个喜欢的女孩儿凑做堆,就知道怎么回事了。恩,这个事情不要跟别人说,会有人笑话你的,知道么?”说到后来,已添了几分严肃。 小鬼脸色一肃,“是,臣弟知道了,皇兄放心。” 张语硬着头皮走上前去,“五弟,你看这个好不好玩?”用竹子编成的几种小动物,十分精巧讨喜。是要太监从市井搜罗回来的,本来就是为他准备的。张语喜欢宫外的东西,觉得多了一种野趣,宫里的东西,总是中规中矩的。 有得玩,小孩子的注意力很快被吸引。 一下午张语都陪着小鬼玩,却时时可以感觉到朱佑樘的目光落在身上。 最后小鬼在她无限挽留的目光中告辞回去了。 张语知道朱佑樘发作纸糊阁老万安就是跟房中术有关。 当年万安靠向成化皇帝进房中术得到好处,到了新皇帝登基,他揣摸新皇帝年轻,又是新婚,更需要房中术,便故伎重演,精心抄了一本秘籍,托了个贴心太监,悄悄放在皇帝内寝显眼处。朱佑樘在内寝处发现这个精致的小木箧,便打开来看,里面竟是一本房中术,并配有精致插图,但不知是谁人所为,直翻到最后,才有“臣安进”三个蝇头小字。当时万安作为首辅,在位二十多年的大臣,并且年已七十。朱佑樘勃然大怒,令司礼监掌印大太监肃清内廷,并且严旨责问万安,最后令他自己辞职滚蛋。 张语在朱佑樘面前垂着头,缩着肩,恨不得能够消失不见,一副做错事在办公室见老师的模样。这种谦谦君子,对自己有很高要求,对身边人要求自然也不会低。首辅进房中术,他勃然大怒,母仪天下的皇后私下翻阅*,想必更加不能容忍。其实,自己真的只翻过一次。这种事,皇帝不热衷,皇后一个人琢磨有意思么。 半晌,才听得头顶传来一声:“怎么那么不小心,让五弟翻了出来?”然后起身出去了。张语呼出一口气,立马把那本书毁尸灭迹。 当晚,朱佑樘早早处理完政务就上chuang了。儒家讲“发乎情,止乎礼”,朱佑樘在床上,向来是相当克制的。只是今晚,却有点破例了。张语摸上他guntang的胸膛,暗自惊异。难道是叫那个避火图给招的。 这是不是证明他的克制力其实有缺口? …… 半夜醒过来时,脑子里全是浆糊。张语被他搂在怀中,紧靠着他的胸膛,脸下是他平稳有力的心跳。 回想昨夜,张语只还记得被折腾得模糊入睡之时,似乎他还说了句:“笨,首辅和皇后能一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