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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章(中)

    坤宁宫里,一名鹅黄衫子的女子正与一个小男孩荡着秋千,两人年纪相差不过七岁,尚算能玩到一起。

    女子面目姣好,形态轻盈,举手投足却还未脱稚气,更显的旁侧的小孩少年老成,颇有些稳重。

    我站在门外看的出神,直到皎月提醒我:“当日到底也是小殿下害的娘娘滚落大殿,才致早产,娘娘为何还几次三番,放不下他?”

    我幽幽叹了叹,且不说我抚养他这些年,既是他亲娘是我害死,他又是我一手接生,要我去怪他,又怎么狠得下心?只是皎月不明就里,我也不能对她多说,遂只道:“罢了,这最后一眼,算是断了本位的念想。”

    皎月点了点头,我方转了身,终将上了轿子,有宋皇后这样一个女子抚养他,我很放心。

    西华门外,迎接我的马车隐隐埋在黑暗里,而守城的将士并不知晋王的轿子里都坐了谁,亦不会疑心一旁穿着宦官服饰的皎月,低头哈腰的将我等一行顺利放了出去。

    上了马车,只觉车里坐着的人面目相熟,思想了半天,脑中一闪,终是微笑着与来人颔了颔首,转身对着赵光义说了一句:“此番恩情,我会牢记在心,大恩不言谢了。”

    他神情蓦地一怔,片刻后才露出一个颇有些牵强的笑,执起我的手:“照顾好自己,等我。”

    我未有答他,只抽出手,与他两厢沉默了半晌,放下帘子,转身任皎月扶我躺好。车外寂静半晌,马儿忽然低吼一声,已是撒开蹄子跑了出去。

    我不知道马车外的那个宝蓝身影在夜色里站了多久,只是晓得,从此以后,我与这大宋朝,再无半点瓜葛。

    车子行了许久,我才对着原本接应我的人淡淡提起:“人常说世事难料,我竟不知,你却终有那么一天,同贤宁产生些干系。”

    她微微朝我一笑,暗夜里只觉一朵幽然皎洁的玉兰盛开,与初始我见她的气质大不相同:“萦波承蒙皇上不弃,能为皇上做事,是萦波的福气。”

    我始才知道,卿萦波那日在大殿一舞,原本是为了让我难堪,却真正对贤宁上了心。而那以后,因着舞艺出众,一路顺风顺水的混进大辽皇廷,终是说服贤宁做了他手下的一名暗使。

    虽无关风月,可有时候,喜欢一个人,远远的看着他,也是好的。

    我安慰她:“依贤宁的性子,能留下你,已是说明他很看好你,你们来日方长,许还是有机会的。”

    她亦是有些自傲的:“民女也这样想。”

    我笑了笑,不觉有些累了。其实能从皇宫里走出来,已费了我很大气力,方才与她絮叨,也左不过是对贤宁的事情关心,遂欲阖上眼睛,准备小憩一会儿。

    还未闭上眼,又听得她黯然一句:“娘娘就不想知道,此番娘娘从宫中逃脱,是哪个替的娘娘应了这一劫呢?”

    我不大懂她话里的意味,又直起身来,疑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凉凉笑了笑:“王爷难道没有告诉娘娘,巧月二日四更,娘娘是被一场大火烧死在轻流阁么?”

    我心中巨震,皎月亦是惊呼出来。待抚平胸口,才意识到,倘若能让赵匡胤回来以后对我不再纠缠,那唯有死了的我,方能打消他寻我的念头。

    而经历这么多,他的性子,我再清楚不过,倘我只是潜逃出宫,那他就是翻遍这整个天下,也定会将我翻出来。

    赵光义思虑周到,我却是疏忽了。

    回神又见得她掀了帘子从来时的路上遥遥看了看,转身回来叹道:“想是这会儿大火已经惊动整座皇城,jiejie,也应是化作一堆枯骨了。”

    我心底莫名一抽,禁不住脱口说道:“jiejie?谁是你jiejie?替我葬身火海的那个人,怎的会是你jiejie?”

    她眼圈红了红,咬着唇道:“娘娘可还记得当年是谁安排萦波进宫献艺的?”

    我啊了一声,惊道:“淑妃?”

    她看着我,点点头:“她是我同母异父的jiejie,jiejie的爹爹死了之后,娘亲改嫁,因着我爹对jiejie不大待见,jiejie便去投奔表叔父。也未曾想到,这一去,却成了这大宋皇城的嫔妃。”

    我只觉心中有无数虫蚁啃噬,痛极难耐,胡芮孜,你怎么这样傻,既是要有个人替我,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你,你又何必去趟这滩浑水?身子侧了侧,忍不住掀了帘子就要让马夫掉头,却被卿萦波一把拉住,泣道:“娘娘现在赶去,也为时已晚,何况娘娘去了,又能改变什么,娘娘千亲万苦从那里逃出来,难道就为了jiejie前功尽弃么?”

    我拉住她的手,指甲都要掐进她的皮rou里,她却吭都未曾吭一声,我咬牙克制了良久,待到手中已使不上劲,空气里弥漫起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方才xiele气道:“我欠了她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双手被她轻柔覆上,半晌,听得她缓缓说道:“可jiejie欠娘娘的,又何尝还得清?jiejie说,她那条命,是娘娘给的,如今还给娘娘,也没有什么不对。她在宫中不曾真心对谁,等了那么久,还是等不到那个人爱她,原本也就生无所恋。jiejie心中对娘娘一直有愧,此番能让娘娘重获自由,即便让她死,她也死的甘愿——”顿了顿:“何况,jiejie是扮作娘娘化了墙灰,自当会被官家葬入皇陵,她与官家死能同xue的夙愿,也终究可以达成。娘娘,jiejie这一生都是爱而不得,娘娘若真的为jiejie考虑,就成全了jiejie,让她魂归后能与自己爱的人真正相携罢。”

    我说不上话来,身子却在狠狠颤抖,她看了看我,终是伸出胳臂与我紧紧相拥,明明暑夜燥热,我却觉得寒风习习,为何我连离开,还要背负一条人命,为何我想要走,都走的这般撕心裂肺,为何,为何?

    耳边是卿萦波喁喁而道:“jiejie,她其实一直都想当娘娘做亲jiejie的。”

    七月中旬,赵匡胤得知臻妃的死讯,快马加鞭从太原赶回东京,见到的却是,臻妃一具烧的已经面目全非的尸体。

    整个轻流阁,一夜之间毁于一旦,断壁残垣,满目疮痍,一整院的金钱绿萼皆燃为灰烬。除了事发当时臻妃与公主在房内沉睡被大火淹没,皎月为了护主不幸而亡,其余人皆捡回一条性命。

    臻妃与皎月的尸身尚在,公主却因为太小完完全全被烧成青灰。

    赵匡胤一病病了三月。三月后,驾临芙蓉阁,执剑直指萼贵妃的咽喉:“你晓得朕当初封你做贵妃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朕与你做戏,是要保臻妃一个平安。你既得到了你要的荣华,为何又将朕的妻女逼上绝路?你以为你放火烧轻流阁的事情,朕查不出来么?”

    萼贵妃一袭华衣,泰然自若,面上是她一贯傲娇自恃的表情,冷冷笑了笑,笑容浓墨重彩,一如最冶艳工美的壁画:“官家想杀便杀,不必与臣妾多费口舌。”

    抵着她脖颈的那把剑却徐徐落了下来,她听不出赵匡胤声音里的情绪,只那一句话,让她万念俱灰,他说:“朕不想让你这样的女子污了朕的剑,朕不杀你,自然会有人替朕杀了你。”

    她早知自己会难逃一死,却不想,连死,他都不肯亲手了结她。

    这样嫌恶她。

    一颗情根错中,她终是晓得,君王之爱,是天下最大的笑话。

    月余后,萼贵妃死在一次皇家郊游中,被赵光义原本射鹿的一支箭偏了轨道射中她。因是无心之过,赵匡胤未作追究,只昭告天下,萼贵妃病逝。

    丧礼上,阖宫嫔妃一众悼亡,唯春熙阁里的胡淑妃久居冷宫,不问世事,未曾出席。自然,也没有人察觉春熙阁里的胡淑妃,不过是青鸾一直在冒名顶替。

    此后,一直到开宝九年,赵匡胤陆续平了南汉,收复南唐,彻底将江南一带收归宋土。十月,北伐北汉时突发重病,回到京城后,一切军政事宜皆交由赵光义代管。

    癸丑日,京城普降大雪,皑皑白雪映着苍茫夜色,冷傲肃杀。赵光义照例去福仁宫探望皇兄。服侍完赵匡胤喝完汤药,挥手示意御前太医程德玄退下,将赵匡胤扶至床榻上,面色温和,似是无意,笑了笑道:“皇兄可觉得近日有些好转?”

    赵匡胤靠着床榻,与那正值中年巍峨有力的人相较,更显苍老颓废,咳了咳:“无甚好转。”

    赵光义道:“那便是了,皇兄若是好些了,臣弟反倒要有些疑惑。”

    那话里的意思不言而喻,赵匡胤却不惊,只淡淡道:“曹慵死后,你将王继恩安插在朕的旁边,又让程德玄亲自负责朕的药石,为的只是,在朕药里神不知、鬼不觉的下毒么?”

    “皇兄都晓得了?呵——臣弟怎么想不到,皇兄是这样谨慎的一个人?”凉凉一笑:“可既是知道,为何又甘心情愿的服了那些药,臣弟倒有些不大明白了。”

    榻上的人叹了叹:“朕累了——”怔了一瞬:“你图谋了这样久,朕若还不成全你,委实就有些对不住你这个亲弟弟。”

    此番却换做赵光义一怔,半晌,才低沉道:“你何必要做出这样一幅任人鱼rou的样子,你明明——这不是你——”

    “那怎样才是朕?光义,自她死了之后,朕每活一日,就更痛一分,朕已经痛到极致,不想再坚持下去。当年朕出征时为了保全她不受陷害,以为将她禁足是最好的法子,可没想到,百密一疏,终还是没能保住她。如今,如今朕不会再让她与孩子受苦了,朕会去陪着她们,永远的陪着她们。”

    赵光义愣了愣,却忽然冷笑出来:“皇兄,原是你因着这样的缘故甘心服毒么——呵,若你晓得她还活在这个世上,晓得她与你们的女儿都好好活着,且在你死后就会被我充入**,你会不会,会不会后悔自己死的太早?”

    这样始料未及的话,这样如雷震撼的话,赵匡胤只觉心中一股血气上涌,禁不住上前揪了赵光义的袖子,声音在喉咙里回旋:“你——说什么?!”

    “我在同你讲你不知道的事实,你听不懂么,皇兄?死在轻流阁里的臻妃不是秦笙,是胡芮孜,真正的臻妃已经被我送回了上京。一待我龙椅坐稳,便会接她们母女二人回来,这是我们的约定,你听清楚了,我们约定,在你死后,长相厮守。”

    那胸腔再容不下一丁点的血气,浓稠黑色的毒血自赵匡胤的嘴里喷薄而出,震怒之下,只扬手执了床前悬挂的一把水晶斧,直直劈向赵光义,却被赵光义一个闪身,轻松躲过。

    赵匡胤自床上挣扎而下,斧头抡起连连向着赵光义而去,手风所及使之房内的烛火亦是忽明忽灭,一路将赵光义逼的退出房门。

    房间外,大雪积满整个院落,清冽雪花映出一地惨白,斧头自上而下,凿凿而落,因着执斧的人,已站不起身来。

    赵光义冷眼相向,未再多留,转身隐在一片苍袤幽凉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