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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拾柒章 数学大战 (下)

    好几天晚上都没睡着觉,范含失眠了。

    菲尔兹奖,在数学家,包括数学专业出身的人眼里,就是圣杯。由于是国际数学家大会颁发,其权威性可以算作圈内最高,比起诺贝尔奖、沃尔夫奖那样私人设置的奖项明显“正统”许多;由于大会每四年才召开一次,其含金量也可以算是圈内最高,物以稀为贵,比起每年颁发的那些奖项明显“稀罕”许多。

    范含小时候,正是国人心气高涨的八十年代,处处都贴着“科学的春天”之类的标语。当时问小孩子的理想,绝大多数都是“科学家”,立志获得“诺贝尔科学奖”。当然,老师们会谆谆教导,“科学”分许多种,“诺贝尔科学奖”也分许多种。于是孩子们纷纷改口,要当化学家、医学家,想当物理学家的比较少,因为“物理学家”是四个字,不好念。

    范含最初的志愿是“数学家”,目标是“诺贝尔数学奖”。

    后来长大了一点儿,听说诺贝尔奖没有数学奖,好像是诺贝尔与当时斯德哥尔摩大学的数学教授M.tag-Leffler争夺一位美眉失败,并且那个Mittag-Leffler发财的过程有些对不起诺贝尔,所以诺贝尔不想设个数学奖的目的正是要防止Mittag-Leffler得奖。

    所以范含顺理成章的把目标改为“菲尔兹奖”。

    再后来又长大了一点儿,范含体会到了获奖的难度,再一次调整目标,能当个普通的数学家就成了。

    等到上了大学,范含又发现“数学家”也不是那么好当的,自己撑死了也就是个“数学工作者”的料,目标再次降低。

    到了快要就业的时候,范含终于发誓“打死我也不”从事数学事业了。

    童年梦想到此彻底破灭,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成长”吧。

    从另一个角度看,家长老师们很早就教育孩子们“要有远大志向”,这是不是一种误导?根据调查,发达国家的孩子们许多理想都是“像爸爸那样做一个出色的园丁”之类的现实主义题材。国内的教育总是试图让孩子承受远超过他们承受能力的责任,或者说,是在把自己这一代对于未竟事业的遗憾转嫁到了下一代身上。这是别人希望孩子们说出来的理想,好让自己听着高兴,并不是孩子们自己的理想。本来想要“志当存高远”,结果成了“好高骛远”。

    恐怕范含这一辈的每个人都有过同样的经历,小学的时候被教育“时刻准备着,为了共产主义的实现而奋斗”;中学的时候被教育“五讲四美三热爱”,大学的时候被教育“搞好宿舍卫生”。顺序是不是反了?这好像不符合“与时俱进”的精神。灌输孩子们难以理解的大道理,仅仅锻炼了记忆力而已。

    现在,UCLA老头的一番话,让范含的梦想再度死灰复燃。

    老头子们看得很准,现在的范含确实有这个能力。

    菲尔兹奖并不是终身成就奖,获奖者的年龄都限制在四十岁以下。与其说这个奖是奖励做出了重大发现的数学家个人,倒不如说是奖励重大数学发现本身。许多获奖者并不是多么功高德勋,往往是写了一篇重要的论文,当然,这篇论文背后下的功夫自然是了不起的。

    范含知道自己的分量有几斤几两,几乎可以肯定,这辈子也别想作出什么“重大突破”了。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自己连别人做出的“重大突破”都搞不懂。

    对于现在还在学校的人来说,都是本硕博一路学位拿下来,课程一路学下来,直到弄懂获奖的某篇论文为止。对于范含而言,事情还是这一堆,只不过顺序变变:事先找准后世某篇获奖论文为目标,瞄着它一路学下来,直到弄懂为止。

    范含好歹也是科班出身,受过正规的数学训练,只要肯花时间,学习过程本身当然不算什么难于登天的事。加上现在自己在圈内的面子不算小,只要脸皮够厚,估计有一抓一大把的“名师”指点,学起来更是事半功倍。今年,1968年,自己应该是二十八岁了,距离获奖年龄上界还有十来年,应该够了。

    眼看着圣杯就在跟前,能不心动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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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几天你怎么了?”蓝蓝轻轻的问范含,“身体不舒服么?”

    “啊……对不起!”范含扭头道歉,“吵得你睡不着了吧。”

    “没什么,”蓝蓝说,“看你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

    “是啊……有点事儿我拿不定主意。”范含说,“这几天一直都在琢磨。”

    “什么事儿啊?”蓝蓝问,“最近每次我半夜醒过来,都看见你在那儿睁着眼睛咯吱咯吱的磨牙。”

    “前一阵子有个教授找我谈话,”范含解释,“希望我转职当数学家。”

    “你现在不就是数学家么?”蓝蓝问,“这有什么好转职的?”

    “不是搞计算机的数学家,”范含说,“是那些传统的数学家。”

    “为什么要劝你转职?”蓝蓝继续问,“现在你干得不是很好么?”

    “那些老头子很看好我,”范含解释了一下什么是菲尔兹奖,然后说,“他们说我有希望拿菲尔兹奖。”

    “是么?”蓝蓝不太相信,“别是故意哄你高兴的吧?”

    “应该不是,数学家没这么无聊。”范含说,“况且,我确实有这样的把握。”

    “说实话,要是别人这么跟我说,我就不信了。”蓝蓝说,“但是你,说有把握,恐怕是真的有把握吧。”

    “确实是真的,”范含说,“只要我努力就一定可以拿到。”

    “那你还等什么?”蓝蓝说,“那就加油吧。”

    “不是这么简单的,”范含说,“我必须努力十年左右。”

    “那还说什么‘有把握’?”蓝蓝嗤之以鼻,“十年之前就信誓旦旦,可别是大话。”

    “不是……咳,这么说吧。”范含无法解释,只好反问,“如果你知道有把握拿普里策奖,你会怎么办?”

    “这是两码事,”蓝蓝说,“每个记者都会立志向普里策奖冲刺,可是真正能获奖的人总是极少数。”

    “我想是你没明白我的意思,如果你确切有把握能获奖的话……”范含说,“不是立志。”

    “我想应该是你没明白我的意思,”蓝蓝说,“如果只谈可能性,也许所有立志的人都认为自己成功的概率是百分之百。但是我们知道,在他们当中,只有万分之一或者更少的人会成功,剩下的都是分母而已。”

    “是,但是我说我能获奖并不是盲目乐观,”范含说,“就是说……嗯,即便是其他人看来,有接近百分之百的把握相信,我获奖的可能性接近百分之百。”

    “哦,所以你决定改行了?”蓝蓝问,“并且打算花费十年的时间?”

    “……”范含沉默,这个代价确实不小。

    “其实用不着那么烦恼,”蓝蓝说,“这不过是一个选择而已,冷静的比较一下两种选择的成本,计算一下回报率。如果你还号称自己是个数学家的话,做到这点小事应该不在话下。”

    “算过了,不相上下。”范含说,“所以我才烦恼。”

    “既然如此,再想想你自己愿意干什么?”蓝蓝说,“相持不下的时候,兴趣就是关键的一票。”

    “……”范含又沉默,自己确实是愿意搞计算机。

    “其实你还是想继续弄现在这种数学吧。”蓝蓝问。

    “嗯。”范含承认。

    “那你就搞下去算了。”蓝蓝说,“说不定成就不比那样干小。”

    “我放不下的是菲尔兹奖,”范含说,“以前我连做梦都想。”

    “如果世界上只有菲尔兹奖,那所有的人都会去当数学家。”蓝蓝一针见血的指出,“现在算上诺贝尔奖,各行各业的顶级奖励多的是,不管获得哪一个,荣誉都是同样的。为什么非得抱着其中一个不撒手呢?”

    “可是菲尔兹奖不一样……”范含争辩。

    “有什么不一样的?”蓝蓝继续对范含批评教育,“有句老话,‘行行出状元’。只要是自己愿意干的事,最高成就的地位都是平等的,你凭什么认为这种数学就比那种数学低一头?”

    “是,你说的对。”范含说,“这些道理我都明白,就是心里面有点不舒服。”

    “这么看来,你真正放不下的绝对就是菲尔兹奖本身,而不是数学本身。”蓝蓝语气刻薄,毫不留情,“你获奖仅仅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罢了,让你这种人获奖将是对数学的最大侮辱。”

    “喂,过分了吧。”范含说,“用不着这么打击我吧。”

    “前一阵子你还跟我讲故事,说竖刁、易牙、开方三个家伙好好的男人不做……一个阉了自己,一个煮了儿子,一个拉皮条……绝对是别有用心,”蓝蓝说,“现在你眼下的事业干得好好的,非要转职干别的,比起他们三个来也高尚不到哪里去。”

    “……”范含无话可说。

    “你就现在这么干下去,”蓝蓝说,“早晚也能拿这种数学的那个什么奖。”

    “图灵奖。”范含补充。

    “嗯,努力吧。”蓝蓝说,“不见得比菲尔兹奖差。”

    “是。”范含同意。

    图灵奖是一九六六年美国计算机协会设立的,每年一发。由于美国在电子行业的绝对地位,这个奖项基本上就是计算机行业的最高荣誉,就像电子专业的ISO标准总是照搬IEEE和ANSI标准一样。另外,谁都知道,最精彩的足球赛事不是世界杯,而是欧洲杯;最好看的篮球比赛是NBA,不是世锦赛。

    图灵奖得主不见得都是理论大师,也有实干家。范含知道,一九八三年,K&R获得了图灵奖,理由就是他们对于cao作系统理论的贡献,以及亲自动手的Unix实践。自己既然下定决心将此功劳窃为己有,估计获奖也是早晚的事。正因为感觉上太容易了,所以心里一直没重视。

    “怎么又开始磨牙了?”蓝蓝问,“是不是正在为拿图灵奖还是诺贝尔文学奖头疼呢?”

    “哪里哪里,”范含说,“我已经下定决心,就奔着图灵奖了,这回不会再见异思迁了。”

    “那就好,”蓝蓝说,“睡吧!”

    范含没动静,一直盯着蓝蓝看。

    “看我干嘛?”蓝蓝很奇怪。

    “谢谢你。”范含说,“其实你还是关心我的。”

    “呸!”蓝蓝说,“我只不过是早点让你死心罢了,省得你整宿整宿的折腾,让人睡不着。”

    “枕边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范含感慨,“现在我才觉得你的可爱之处了。”

    “少废话,睡吧!”

    “我在想,”范含说,“如果是你处于这么难以下决心的时刻,我会不会这么劝你呢?”

    “应该是不会的吧。”蓝蓝说。

    “我想也是。”范含检讨,“可能我根本就不会注意到你心里有事。”

    “知道就好,”蓝蓝不耐烦了,“睡吧!”

    “睡觉之前……”范含邪笑,“让我好好的表达一下对你的感激之情吧!。”

    “干嘛?!”蓝蓝说,“现在都快天亮了。”

    “对我而言,你和菲尔兹奖一样,都是难以抗拒的诱惑。”范含伸出魔爪,“来来来,让哥哥喜欢喜欢你……呵呵呵……嘿嘿嘿……”

    “嗤!”蓝蓝冷笑道,“好了伤疤忘了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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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存的研究进展缓慢,主要是集成度做不到,现在的技术还都是双极晶体管,场效应晶体管成本太高。这个范含预料到了,硬件技术突破是勉强不得的,所以也不着急,慢慢来吧。自己能帮忙的极限也就是在关键时刻提醒那么一下。

    当年爱迪生发明电灯的时候,试验了无数种灯丝材料,最后选定炭化纤维。为了找到最好的材料,试验了六千多种植物纤维,以及朋友的胡子,最后选定了日本的一种竹子。开始赢利之后,重新转回金属材料,最终定下了钨,一直沿用至今。前后用了好几年工夫。

    如果换作自己在旁边,一句话“试试竹子怎么样”,估计立刻就能赚钱;再来一句话“看看钨吧”,一步到位,从此衣食无忧。

    但那时候是工业革命时期,材料基本上都是现成的,“泄露天机”也可以用“灵机一动”、“上帝的启示”之类胡话蒙混过去。

    现在的时代,远不是这么简单。加上自己本来就是外行,仅仅知道一些名词而已。既然不能亲自动手参与研究,还是保持沉默为好,否则只会招灾。

    比如说,如果自己对于硬盘容量不满意,提醒公司内的工程师们:磁头结构可以试试“具有层间耦合特性的多层膜”;材料可以考虑“钙钛矿型稀土锰氧化物”……下场会是怎样?

    开始的时候多半会被人嘲笑,一旦有人照做并且成功之后,恐怕自己就会被绑到内华达州沙漠深处美军“第五十一区”实验室内解剖。

    干着急也没用,还是不着急吧。

    刚才有人汇报说,有个人前来应聘,人事部门拿不定主意,想让范含看看。

    范含以前打过招呼,凡是前仙童员工,尤其是公司内部的人介绍来的,一律留下。但是这个人,虽然是仙童员工,不过仅仅干了一个星期,并且没人介绍。确切地说,这个人是个意大利移民,刚到美国,仙童是他找的第一个工作,FOR是第二个。

    谁呀?

    费德里科法金?!

    这个人范含是很熟悉的,就是Zilog公司的创始人,从仙童跳槽到英特尔再跳出来单干的家伙。其实这也不能怪他,都是时也、运也、命也。

    最早,仙童有个家伙想到意大利工作一年,作为员工交换,1968年2月法金从意大利来到了美国,在仙童的日子里,发明了“硅门电路”,这个发现相当重大。以前的半导体元件都是用硅做基质,电路的实现还是用金属的,由于熔点不一样,导致加工困难,集成度不高。法金的发现导致了可以完全用硅实现一切,成本下降了不说,加工难度也降低了很多。后来,由于仙童仍旧沉迷于旧式的双极晶体管生产,不重视法金的创造,于是跳到了英特尔。在那里,法金继续努力,和霍夫一起研制出了微处理器4004,包括后来的8008和8080。但是微处理器的生产前景并不被当时的英特尔看好,受到打击的法金只好离开。在一个风险投资家的劝说之下,自己开设Zilog公司,开发了z80处理器。

    自己的头一种处理器就是以z80为原型的,范含想,现在原创者找上门来,看来确实是和FOR有缘啊。

    留下,赶紧留下!

    这时候的法金仍然是无名小卒,按计划来到仙童之后,对那里的氛围非常失望。但是英特尔之类的公司由于刚刚起步,招的人并不多,并且个个都是很有名气的主儿。仙童跳出来除了诺伊斯、摩尔、格罗夫之类鼎鼎大名的家伙之外,更多的都是默默无闻的专业技术人员,这些人往往不会被风险投资家或者其他公司追抢,只能自谋出路。听说洛杉矶有个“FOR”专门接收仙童出来的普通员工,于是就过来碰碰运气。

    范含既然知道此人价值,就直接安排他进入内存开发小组,把当前的困难一说,然后亲切的提醒他:“能不能不用金属材料,完全用硅实现电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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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天见到老头子们,范含委婉的表示了自己的意向,认为自己从事计算机产业的研究,对于数学的贡献可能会更大。老头子们在遗憾的同时,也表示“人各有志,不便强求”。

    既然自己的“数学潜力”已经被看出来了,范含更没什么忌讳,借此良机,索性直接参与到各项研究之中。开始的时候,许多人对于范含经常性的“妙语连珠”还是有些奇怪,后来慢慢的就习惯了。

    大约到了一九六八年三月底,这些合作的数学项目上面成果斐然,差不多主要的框架理论都已经建立起来,剩下的就是慢慢的完善了。这个“完善”绝对会很费工夫,没有大量的数据检验,就不能肯定一些方法的有效与否。除非所有的验证工作都已经完成,数学家们就不会冒失的发表声明说自己做出了什么贡献。

    所以,虽然范含的工作在圈内有许多人了解,但是外界对此几乎一无所知,顶多当他是个“联系人”,负责协调FOR和专家们的关系罢了。

    各篇论文的草稿也已经在准备之中,范含的名字一律排在倒数第二位。

    一般来说,对于这种“以老带新”的论文,比如各个学位的论文之类,署名第一位的当然是研究者自己,往后的按照排名顺序地位依次下降,最后一个署名往往就是导师的位置。

    所以,就算等到论文发表,范含的名字也应该是处于最不重要的位置上。除了引用,一般的叙述都会一笔带过,或者干脆提都不提,肯定不会过于引人注目。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苏联的邀请函到了,仅仅邀请范含自己去苏联访问。

    正是这样的一份邀请,让范含不能不慎重考虑。

    自己目前就算在圈内也没有多高的正式地位,虽然这一段工作表现突出,但是在正式的各种档案和会议记录上面没有任何体现,就是圈内人也最多觉得范含“活泼好动”,到处插手而已。

    这说明,苏联的信息是通过情报机构得到的。

    对于苏联情报机构的威力,范含当然明白,恐怕对于自己到底干过点什么,比自己还要清楚。现在看来,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经引起了许多国内外地下人士的注意,不仅仅是CIA。

    明目张胆的直接邀请一个不知名的“外行”,并称呼其为“著名数学家”,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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