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谁是谁的谁
层层云彩之下，受了重伤的百里天衡一步一个踉跄地行走在大地上。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报了仇还会哭，他也想不明白，那个墨清明为什么要打他。但他知道，他要回到草集村。在那里，有着他的家乡，有着他的过去。更重要的是，他的小鬼在那里等他。 他的小鬼说，等他报了仇，就和他一起在草集村盖个房子，再养一群小鸡小鸭，种几亩田地，一起过平凡人的日子。 他这么多年一直都在找寻他的小鬼，都在想着要和小鬼过这样的生活，如今终于得偿所愿。 怀着这份欣喜，他飞身驾驭仙剑，几乎眨眼的时间便到了草集村。看着满目苍夷中站立着满满的人，他一再地确认路线没错，地方没错。可是，他的家乡，不是早就毁灭了吗？还是说，这里不知什么时候住了新的人。如果是那样，为什么这些人的面孔，这样熟悉？ 突然有一处熟悉得仿佛只在梦中听过的声音传来，他几乎下意识地寻过去。 只见远处一棵连根拔倒的大树旁，一个身着墨绿色布衣的中年男子摇晃着一把木折，津津有味地与围上来的大伙讲着故事。那中年男子虽个子不矮，身材也有模有样，但由于皮肤白嫩，嘴角边胡子又刮得十分干净，看上去有些娘气。 激动的目光最后落在那说故事之人的眼角，那颗几乎和他一模一样位置的痣。 有两个村民走过来，见到百里天衡时，先是被他手中持着的一把大黑简吓了一跳，再看清他的模样，两个人连忙欣喜地围上来，细细打量。 一村民啧啧叹道：“这个孩子莫不是百里小生二十多年前送去修仙的儿子？” 另一个村民应道：“对对对，我清楚记得那个孩子眼角有个和百里小生一模一样的痣，而且痣的颜色是像血一样的红色。正好对应得上。看来，时隔二十多年，那孩子终于想起回家看望家人了。” 百里天衡不顾这两个村民的指指点点，按耐不住心中的激动，大步望那边走去。 “今天发生的这一幕，与上古时期女娲补天可有过之而无不及。要说不一样的，便是当年女娲补天死的人可不少。而这次，看我们村子，好像一个都没死。正所谓时代在进步，神仙们也在进步，他们的法力更在进步。这可真是我们凡人的福音啊！我百里小生虽不知这天洞是怎么补的，又是哪位神仙补的，但说起这天洞，这天火，是如何产生的，我倒是有所耳闻，不知大伙可否有兴趣一听？” 本来兴致勃勃的大伙却没有回应，所有的目光都聚在突然到来的百里天衡身上，交头接耳议论着百里天衡与百里小生的关系。百里小生也终于注意到那个已经长大、个头蹿得比他还高的孩子，来不及细看，他已经从大树干上跳下，奔过来。 百里天衡亦是奔过去。 与此同时，却有一个好看的妇人望着这一幕害怕般躲在众人的身后。 百里天衡看着走到面前的父亲，突然跪在地上，哭泣不已。“父亲，父亲……孩儿终于见到你了。” 百里小生连忙拉起百里天衡，左右上下地细细打量，真是越看越喜欢，越看越欣喜，他真的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个好儿子，这么一个有出息的儿子，“孩子，你长大了。想来已经不知不觉过去二十多载，这些年月里，你过得还好吗？” 百里天衡却愣住了。为什么……十多年前，这些人，虽然他很不想去想这个事实，但事实就是这些人都死了，他的家人亲人也都死了，死在天火之下。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是一场梦吗？ “爹，你们……还记得十多年前的那场天火吗？”百里天衡忍不住问。 百里小生不太明白，“十多年前的天火？不可能啊，我从未听过在今天之前还有过天火之说。” 百里天衡踉跄着后退一步，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人，手里的黑剑嗡嗡作响，“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以前是梦？还是现在的是梦？” 身后，一个清亮的声音回答他：“都不是梦。以前不是梦，现在不是梦，未来更不会是梦。” 百里天衡转身，看着那红衣女子走来，欣喜地迎上去，“小鬼，你来了？你一直在这里等我？” 红衣女子正是有着白若鬼容貌的魔族夜叉红幽。 红幽没有回答，只是声音麻木地道：“百里天衡，白若鬼瞒着你，一个人背负了所有，复活了家乡，复活了所有你挚爱的人。” 百里天衡惊呆，“什么？小鬼，你说你复活了他们？你……你哪里来的能耐？” “不是我！我说过了，是白若鬼！”红幽冷嗤道，“你到现在竟都还没有发觉？罢了，我再带你去见一个人吧。” 百里天衡不顾身后的父老乡亲，连忙追上红幽。这一生，他谁都可以没有，但绝对不能没有小鬼！ 在红幽带路下，百里天衡来到了村子后面崩塌的太白山山脚下。在那里，他看到了一个白衣如仙的女子。那样惊艳得不可一世的女子，正在照顾灾难中受伤的孩子，忙碌的身影仿佛一个凡人。 “师……师父？”百里天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忙跑前去跪在那女子面前。 可是，如今的傲雪音早已没了前世的记忆，如何还认得出他，迷茫地看了他一眼，又去照顾别的孩子去了。 红幽道：“不必吃惊。白若鬼虽复活了她，却没能给她前世的记忆。亦或者，她的记忆只是还未恢复。除了这些，所有死在白若鬼的人，都在生死簿的力量下，恢复了生命，只是从此都是凡人，只能过凡人的生活。不久前，盗墓贼花落影被鬼界的阎王之子千煞风接走，妖族的十个妖王也被妖族领了回去。” 百里天衡似乎终于理解一些，拉住红幽的手，激动：“小鬼，你究竟是怎样的厉害，竟然能将死去的人复活！” “你还叫我小鬼？”红幽猛然抽回手，眼眸赤红的看着百里天衡，抬手将脸上的面具撕去，“你好好看看我是谁？” 当那一张满是疤痕的脸露出，百里天衡吓得脸色一阵凄白，“小鬼，你……你的脸怎么了？” 红幽终于忍不住大笑，“百里天衡，你果然一点都没变，和前世一样。只不过，前世你追求的是我，这一世你追求的是白若鬼。然而，你却始终没有弄懂自己追求的到底是什么！我到底该说你是傻呢还是愚蠢呢？” “小鬼，你在说什么？”百里天衡突然害怕起来。 红幽冷道：“我在说什么，你心里当真不明白？！我不是白若鬼，我的名字叫红幽，是魔族的夜叉！而白若鬼，是你一直视为杀害你师父的仇人！不过，我可不信白若鬼会杀你师父，就算是为了给灵蛋报仇也绝不会。连我都这样相信着白若鬼，你却不能信她么？你口口声声小鬼，口口声声白若鬼是你的一切，口口声声要找到白若鬼，要好好照顾她疼她爱她，可是，她多少次就这样站在你的面前，你是怎么对她的？你认不出她，把她当做仇人，你想要杀她！百里天衡，你当真是这样愚蠢至极吗？还是说，你只是不敢相信事实，只是在逃避，只是不知道你自己心里究竟在追求着什么寻找着什么？！” 百里天衡只觉得脑子轰隆隆一声，仿佛整个人都要炸开。 终于，那个一直不敢解开的记忆如洪水般袭来。 其实，他早就找到了白若鬼，认出了白若鬼。只是那日，他带着白若鬼去看临界珠，被白若鬼封锁了记忆。 那日，她抹着眼角的血泪，用尽最后的温柔道：“百里哥哥，让死人复活这种事，只有做好随时被杀准备的人，才有资格做，也许还要背上千古的骂名。百里哥哥，你还没有资格做这样的事。我来做就够了。” 这样的真相，他不是早就有所察觉吗？只是不敢去看，不敢去相信，甚至不敢去想一下。甚至觉得这样一直欺骗自己也挺好。可是，到头来，他果然还是…… 红幽看着百里天衡一副面如死灰的模样，再次忍不住大笑，“怎么？想起来了吗？”又转为叹气，“我只是想看看你最后知道真相后的模样。既然目的已经达到了，我也没有继续留在人间的必要。白若鬼刚刚被卫念卿逃婚，应该伤心得很，你快去找她吧！千万莫像卫念卿那样辜负她！呵，我倒是想知道，当卫念卿看到复活后的彩小兽时，是如何的开心？又如何还有颜面回来面对白若鬼！” 百里天衡闻此却无动于衷，只是虚无的声音喃喃：“她死了，被我……这双手……这把剑……杀死了……” 红幽瞪大了眼睛，“什……什么？你……你果真杀了她？！”她再次忍不住，仿佛爆发般大笑，一直笑到咳嗽，渐渐声音发抖，“百里天衡，百里阴阳，你从未变过，从未变过！当年如此，现在也如此！” 百里天衡已然听不到任何声音，他的世界都已经毁灭了，没有声音，没有光，什么都没有。 耳边突然回荡起白若鬼曾经说过的话： “你不会杀我。” 百里哥哥，你不会杀我的。就算这世上所有人都想杀我，你也不会杀我的。 扶摇直上千里的云层之上，墨清明抱着死去的白若鬼缓缓起身，被鲜血染红的白衣，在风中猎猎飞舞。面如死灰，目如漆黑的天洞，没有谁的面容会比他此刻的模样还要可怕，还要绝望。 “她是白若鬼，是我的妻子。你们如果有谁敢伤她害她，我定教他粉身碎骨，魂飞魄散！” 可怖至极的声音回荡在天地间，如同魔咒撕刮着每个仙神的耳膜。 “清明尊者疯了，竟然认自己的徒弟为妻子……” 有仙摇头，有仙叹息。 “墨清明已经没有资格再做尊者，他已经是个魔物！” 高高在上的玉皇大帝大喊。 除了这些言语，却也没有谁要对这个魔物如何，想对这个魔物如何。 帝江上神与后土上神从神界闻声赶来，站在更高处看着下面云彩上发生的一切，默默叹息。后土欲过去安慰墨清明，却被帝江拉住。 “大哥！”后土叫了一声，“你为什么这个时候还要拦着我？！” 帝江摇了摇头，“你去也无济于事。” 后土浑身发抖，咬唇，“那至少……帮他一点点，一点点也好。他那个样子，叫你我如何忍心？！我们怎么也是一家人啊！” 帝江却依然紧紧拉着后土，叹道：“那是他自作自受。他本可以袖手旁观这一切，甚至他的好徒儿一次次有意要成全于他。是他自己看不开，过不了自己的情关。其实这样也好，他口口声声不懂爱，这一次，大约终于懂了。至于是魔是神，不过一念之间，亦或不过身份而已。以他的本性，无何区别，你我都不必介怀。” 后土终于冷静下来，“大哥永远都是这样。说什么几个兄弟姐妹中，我最宠清明，其实大哥比谁都关心他，也比谁都懂他。” 帝江揉了揉后土的脑袋，“大哥其实也很关心其他人。当然，大哥最关心的，还是你大嫂。” 后土一愣，抬眼时，帝江已回了神界。他又想念他的妻子千紫上仙了，近来，他越发的舍不得离开千紫上仙一步。 十二仙道本来渐渐隐去的大门突然大放光芒，云层之中，两扇大门轰然大开。 墨清明抱着白若鬼，一步步走向那扇门。 若鬼，我们回家。所有要说的话，要解释的事，等我们回家后，我一句一句地与你说，说一辈子。 众仙神自动地让出一条道来，看着那个的被鲜血染红的白衣，抱着一个死去的孩子，走入没有尽头的仙道之中。 以玉皇大帝为首，所有仙神都重重松了口气。那十二仙道本就是关押妖魔之地，如此，他们再不用担心变为魔物的墨清明了。 十二仙道的大门合上的刹那，一个男子声音歇斯底里地大喊：“小鬼！” 一把巨大的黑剑，载着一个人影，风一般追入十二仙道，与十二仙道一起消失在茫茫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