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匣浅何藏三尺水
外间工坊之中,最先夺人眼目的是骖龙翔森寒如霜的锋刃,剑柄紧握在那个剽悍江湖客手中。 “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说,铸剑的人是谁。” 其寒彻骨的利刃化作白虹一下虚晃,立刻便有对月坊工匠心惊胆战的叫声响起“不,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呀!别......别......!” “不说么?”江湖客鹰隼般的眼睛眯起,“主公要请的铸剑师,是无论如何不可能请不到的。“ ”你们总该知道我家主公——‘赛孟尝’凌大人若要什么东西,是从来不惜代价的。” 、 “不,小的是......是真的不知道啊,这剑上打的的确是对月坊的标记,可是我们谁也不记得竟然有人曾经打造过这样一把剑那!” 几名工匠战栗着蹲在地上,双手紧抱着头,战战兢兢地偷眼看面前手持明晃晃利刃的人。另有几人瑟缩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那江湖客冷哼一声,斜睨,伸出手指试着剑锋。 他的动作忽然顿住,冷锐的目光猛抬,迎向了门口突然传来的响动。 刚刚推门而入的苍白少年,就这样和那犀利的目光和森寒的剑气撞了个满怀。 看到那个高瘦单薄的年轻人,那江湖客只不屑地瞥过一眼,仍是轻拭着手中的长剑骖龙翔。 小风的眸子蓦地收缩了一下,伸手拦下随后奔进的杜霄,凝视着眼前拭剑的人,脸上的神似有些惊愕。 这时,有人悄悄拉了他一把,将他和杜霄拽到了一旁的角落里。 “哎呦,小风,你怎么在这儿啊,你爹怕是在到处找你。快别作声,这人可不好惹!”那工匠将声音压得几不可闻,喘着粗气。 此时,那江湖客横扫了屋内众人一眼,忽露出一副冷硬的笑容:“若是你们当真找不出铸造此剑之人,也罢。有哪个自认技艺精湛,堪为我家大人铸剑的,站出来。倘若铸的剑好,主公自然重重有赏。” “重重......有赏?”听到这句话,几名工匠脸上的神情松动了许多,彼此对望了几眼,有人竟露出了一丝惊喜。 瑟缩在一旁的两名年轻人中,杜霄忍不住转头看了小风一眼,未出口的话却被对方射来的目光拦住。小风没有做声,轻轻摇了摇头。 “这个人,到底是......?”杜霄皱起浓眉。 “唉,别提了,这家伙一进门,就提着把剑就来逼问铸剑的人是谁,可真是吓死人了!”那工匠悄声道,“你没听那人刚才说的......他是‘赛孟尝’凌大人手下的门客!你们不会不知道那位大人罢!” “什么......!他是......!”杜霄身子向后一缩,小风也是猛然抬头,盯住了那个手持骖龙翔的江湖客。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不知道! 靖国公凌千乘蒙祖荫袭爵,享世袭罔替,门第高悬,赫赫一方,这是如今老妪孩童亦无不知的。 然而,这位凌大人若只是如此而已,也不过一介钟鸣鼎食的达官贵胄罢了,尚不足为人所道也。 早在二十年前,他尚且是个鲜衣怒马的公子之时,便好私下结交江湖之中黑白二道的豪杰异士,广树求贤好客之名,后暄赫一方,便以权谋名利笼络为己用。年深日久,竟有无数身怀绝技的江湖中人投奔为其门客,甘为驱使。渐渐招至门客数千,竟自成江湖上暗涌的一支庞大势利,俨然成为中原武林权力的枢纽。 古有孟尝君食客三千,名士充陈,而凌千乘尚自以为尤胜一筹,故自号曰“赛孟尝”,这个名号立即在江湖上流传开来,无人听闻不为之一震。 旁人只道凌千盛乃是个骄奢享逸的达官显贵,殊不知这位赛孟尝大人只消拥着狐裘靠在锦塌上随手一指,便足以让某个再显赫万分的大员当晚于府中神不知鬼不觉地身首异处,或是使江湖上某个成名帮派在几日内匿迹消声。 “可不得了啦!”那工匠虽然瑟缩在一旁,仍是面色如纸,“听说呀,赛孟尝大人最喜欢奇珍异宝,更好收藏天下名剑。他之前征招了不少技艺高超的铸剑师到府中,但是——” “那些被征去的铸剑师,竟没有几个能活着回来!” 这一时忘了压低声音的几句话,立时如寒潮般封冻了周遭的气氛。 刚才微露喜色,甚至跃跃欲试的几名工匠,被那人无意间吐露的真相击中,顿时如泥塑木雕一般。 “什,什么!不,我不去,我不去了!” 一片含混着战栗的叫喊蓦地爆发出来,犹如被狂风刮得翻沸的浪潮般,绞拧于昏暗的锻坊。 “哼,已然迟了。”江湖客目光一寒,带了嘲讽和不耐。“我倒要看看,是不是当真没有人——” 他手起剑落,泛着寒光的凶器便直刺向了一名面色如土的工匠。 眼看下一刻便是惨不忍睹的场景。众人在同时爆发出一声惊嚷,骇然失色,可是面对泛着寒光的利刃,却没有人敢于上前。 “等一下——” 忽然间,一个并不大的声音自角落里响起,语调平静。 然而,剽悍的江湖客听到那淡淡的几个字,手中的剑居然不自觉地一缓,抬起了眼。 死里逃生,吓得魂飞魄散的工匠腿一软瘫倒在地,不住颤抖。 在这时,剑芒所笼的一片森然之侧,霍地站出一个人来,在无数惊愕的目光之中,一步步走上前。 顿时,周遭如沸腾般涌起一片哗然。所有人都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忽然越众而出,静静站在那个凶悍如鹰隼的汉子面前的,居然是那个一直瑟缩在角落里沉默的,单薄苍白的年轻人。 长剑的利刃,在他衣襟上映出寒浸浸的一片。 “小风,你疯了,你要干什么,快回来!”有几个人忍不住脱口嘶嚷,出了一身冷汗——他们对这个沉默安静的年轻人了解不多,但从他父亲王铁匠口中,都隐隐知道他身体孱弱,一贯是需要静养在家的,都对他有几分同情怜悯。而此时,这个平时总是不声不响,毫不起眼的年轻人,居然做出了如此令人诧异的举动! 所有人都为之震惊,只觉一颗心重锤般撞击着胸膛,唇焦口燥。 然而小风却只是静静站着,神色平静地凝视着眼前剽悍如鹰的汉子:“如果没有人愿意,你就要动手行凶,对么?” 他忽然淡淡牵起了嘴角: “自然不是没有人。我。” 小风一字一顿,缓缓道。 “如果我跟你去,你是否就不会和这里其他人为难?” “现在若要反悔,可已经迟了。”“小风!”所有人惊呆,难以置信地倒吸了一口凉气——难道,这个年轻人为了救人,不惜要自己涉险么! 在众人眼中,小风一向只是个内敛沉默,极少出头的病弱少年,然而此时,他眼中的冷定和从容,让所有人都不禁为之愕然。 “你?也配给我家主公铸剑么?哼,你?你也会铸剑?”江湖客微微眯起了眼,上下打量着这个清瘦的年轻人,冷嘲道。 “还算会一些。”小风淡淡一笑,神色里居然并没有半分恼怒,甚至带着些许似乎是不屑的东西。那样的神色反倒让江湖客大出意料之外。 “哦?你铸得出怎样的剑?”江湖客嗤笑道。 小风注视着他半晌,突然抬手一指:“比如,你手里的那把。” 他的指尖直直地点向的,竟江湖客手中泛着熤熠寒光的长剑——赛孟尝新得的宝剑骖龙翔,那把在露天小酒铺之中,乍被取出便令所有人赞叹惊诧的剑。 为了寻找那个不知名的铸剑之人,赛孟尝已派出一众门客,不惜代价地四处寻找了数月之久。 “呵?莫非你的意思是说,你就是铸剑之人?”江湖客扬头,目光如针般射来。 顿时,一片嘈杂的议论声在小风身后响起,不敢相信——小风是为了助其他人脱困,故意那么说的么?他在做什么!万一要是—— 一旁,杜霄攥紧了拳头,瞠目而视,却不知如何是好——所有人都为小风的举动感到不可思议,然而此时,却唯有杜霄知道他说的,的确是实情——只有这个与他最熟络的汉子知道,这个看似体弱多病,平平无奇的年轻人,居然实际上是一个技艺精湛绝伦的铸剑师。而那把骖龙翔,则是他这三年来第一件心血之作。 而这些,少有人知。 那么,小风这家伙,难道是真打算冒险去给赛孟尝铸剑了么!这怎么可以!那些被召去的铸剑师,可是都......可是都...... 对面的江湖客猛地咬牙,霍然间,雪亮的剑尖掠起,点在小风的咽喉上。 一片惊呼。小风微微闭眼,却并未动容。 “哎呦,这位侠士......”之前将小风拉到墙角的工匠惶然地抢上几步,“他,他不是我们对月坊的,只是这里一个老铁匠的儿子,一向身子不好,求你千万别跟他为难啊!” 手持骖龙翔的剽悍江湖客浑然不理,大量眼前的年轻铸剑师,点头冷笑起来:“胆子倒是不小。但是,想必你已听说过,为主公铸剑失败的铸剑师,都是什么下场。倘若你为这些人胡乱出头,哼,后果可要掂量清楚。” “当然。若是不然,我也不会站在这里。”小风定定看着对方,忽然扬唇道,清冷如冰水的眼眸依旧平静。 一时间周遭一片寂静,气氛犹如冻结般凝滞。 “哈哈,好,好!果然有趣!”江湖客如鹰般的眼眸死死盯了清瘦的年轻铸剑师半晌,突然扬头一声大笑。他旋即伸手入怀,掏出一块锃亮的铜牌,扬手抛去。 赤红色的铜牌划出弧线,掠来。年轻铸剑师伸出手去。那一刻他眼中的神色终究是剧烈的变幻了一下。 “小风!别,别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站在一旁的壮硕汉子忍不住高叫。 然而,铜牌已被小风牢牢攥在手中。 “呵,杜大个,之后这几天若我不在,也记得把剑铸好,别再让人带着断剑上门了,知道了么?”小风侧头,戏谑般的微笑中却隐藏了些不见底的东西,沉默。 只一瞬间,无人捕捉到他眼底接连翻覆的神色。 幽暗的锻坊内一片寂静,连众人的喘息都有了瞬间的滞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