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一定要 护父亲周全!
就在清瘦的年轻铸剑师接下那块铜牌的一刻,千里之外的地方,雀翎镶饰嵌八宝的锦屏前,一双雪亮的眼睛正缓缓睁开。 “试剑。” 男子的声音带了几分慵懒不耐,却莫名有种令人不敢违逆的震慑力。 一个精实的汉子应声从旁站出,恭谨地向斜倚在锦榻上,手持白玉夜光杯,身披貂裘的男子一礼,自一名半跪一旁的人所托的玉盘上取下一柄长剑,走到正立于广阔长厅当中的一根碗口粗的钢柱前。 钢柱不远处立着一个矮小健壮的男子,此时满脸满颈都是汗珠,紧握的双手不住发颤,垂下头来。地上,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砖间的缝隙,尚残余着已作黑褐的血迹 “祁先生,听说你号称岭南第一铸剑师,是也不是?”金冠束发的中年贵族晃着玉杯里血色的美酒,瞥了那个战栗着的健壮男子一眼,缓缓道,“现在就来看看,你当不当得起这个名号吧!” 他的话音一落,持剑的精实汉子便即起手,薄如柳叶的剑刃化作一道光弧向着那精钢所铸的柱子直劈而下。 铮然一声厉响后,一截拦腰折断的剑刃横飞了出去,闷声坠地。而那留着六七个缺口的柱身,却只是又多了一道浅浅的新痕。 看着那截断剑跌落脚边,岭南第一铸剑师瞬地面无人色,被抽去了全身力气般软摊在地,筛糠似地颤抖起来。 锦塌上披着貂裘的男子蹙起了眉,“哼,果然又是如此。“他翻起酒杯将鲜红的葡萄酒一饮而尽,”该怎么办,便怎么办吧。” “是。” 一阵声嘶力竭的求饶叫喊声在耳边响起,赛孟尝凌千乘却恍若不闻,好整以暇地提起几上精致的酒壶,将玉杯斟满。 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忽地被含混模糊的*取代,又悄然无声。 鲜血在光洁如玉的地板上蔓延开来,如无数条毒蛇蜿蜒着四散爬行。 沾血的刀被娴熟的收入了鞘内,随着主人退回一旁到垂手整齐侍立的随从当中。又有几人抢上,麻利地抬走了那铸剑师尚且温热的身体,拭净地上血迹。 一切仿佛从未发生过。除了地上闪着寒芒的断剑。 “又失败了,这已经是第七次了......都是些废物。”凌千乘沉声,手中酒杯重重磕在紫檀茶几上,鲜红的酒浆四溅。 “再去找人来!这世上,就当真没有技艺尚可的铸剑师了么!” “主公不要心急,”侍立他身畔的一名长须老者弓身道:“这把长剑‘天涯霜雪’并非凡品,既然早已折断,若要修复如初想必极难,也难怪这么铸剑师尝试接续均吿失败。” 呵,难道,能将此剑修复如初的,唯有璀阳门人了么?凌千乘抬手揉着眉心,在心中暗道。 “属下已派人多方打听,寻找铸造长剑‘骖龙翔’的那个铸剑师,想必这时已有所获。大约立刻便可将此人带来,为大人修复爱剑。” 鲜红的酒浆沿着几案的边沿滴滴落下,以单调沉闷的节奏敲击在地面上。 “哼,只怕仍是像前几次一般,又多一个人以血来祭我的剑罢了。不过,这一次没有那个小丫头在,扰我的兴致,很好。” 说出这句话时,恍惚间,那个暴虐无常满身血腥的权贵眼前,竟出现了一张娇甜清澈如花间晨露的笑脸。 十三四岁的闺阁千金正持着银勺逗弄着锦屏前架上的鹦鹉,半偏过头,以鎏金碧玉簪斜挽的秀发垂落肩上,流苏摇曳出点点细碎的光。 “叔父,叔父!你再不答应我,我要去找爷爷评理啦!”那个清脆声音似在遥遥回响。 “霜儿!” 赛孟尝凌千乘霍地睁眼,额上的青筋渐渐浮凸。 “给我速把那铸剑人找来!”他忽然大喝一声,猛然站起,“我已然没有耐心了,这一次,只给那人七日的时间,七日后若剑未成,给我格杀勿论。”话未说完,人已拂袖而去。 “——七日后若剑未成给我格杀勿论!” 那句话,还在凌千乘身后空旷的大厅里反复回响。 只剩那把遗留在地的断剑,闪出一点凄冷的白光. 而在远处对月坊杂乱的工坊内,那一块以遒劲字体书了大大一个“凌”字的铜牌也在年轻铸剑师清瘦的手中泛着幽幽的光。 小风注视着那块铜牌,看着自己映得扭曲的倒影,清冷无波的眼底依旧是深得看不到底。 他的嘴角淡淡一牵。眼底依旧是满不在乎的从容冷定,甚至有些轻蔑。 不过也是一群贪心不足的人罢了......追名逐利,不惜代价。 突然汹涌而来的一阵眩晕却让小风一个踉跄,那种熟悉的剧痛又开始自胸口蔓延。 方才突然发作的旧疾被他强行压制下去,这时又再次席卷过来,他只觉得身体一阵虚浮,已经有点难以支持。 这样的情形,已经如影随形地伴随了他许多年。他很高兴王铁匠用了一个“多年前一场大病,落下病根,一直未能好全,所以身子很弱”的理由为他解释。那的确是一个用来搪塞的绝好理由,可以让他免去很多麻烦。 对于他来说,更是隐匿某些东西的极好机会。 忽然之间,一直望着铜牌默默沉吟的年轻铸剑师抬起了眼眸。在那一刻,他突然清晰地察觉到了某种东西——一种力量,一种他极为熟悉的力量,竟让他险些不慎把一瞬间的惊诧表露在脸上。 在同时来到这间锻坊的,居然还有其他人——某些比这个赛孟尝门客还要不同寻常的访客。 小风心下猛地一沉,拼命地遏制住渐起的纷乱——他告诉自己一定要绝对的冷静。他知道这一刻一定会来,但没想到会是如此突然。 在年轻铸剑师接下铜牌的一刻,杜霄和身旁吓得不知所措的众工匠急忙地围拢上来,纷纷急叫劝阻。瘦削单薄的年轻人默然在一旁坐下,低着头,攥着那块犹如阎王令的铜牌,攥得指节发白, 在旁人眼中看来,那只是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六神无主的模样而已。 “小风,小风呀!” 突然,门口传来几声声嘶力竭的喊叫,每个人听见,都吃了一惊。 只见一个矮胖的人影疯了般冲进门来,笨拙而不顾一切地向那手持长剑的汉子冲去:“我儿子不跟你去铸剑,你要是带他走,我就跟你拼了!” “爹!”小风霍地站起,急叫,一贯冷定的神色竟有了剧烈变化。 众人看到为了儿子匆匆赶来的王铁匠,都是一愣。大家知道这个老铁匠平时性格懦弱,胆小怕事,没几分本事,因此家里穷得叮当响。当年杜霄因为父亲去世跟了他做学徒,还有不少人为那个手艺不错的年轻人叫屈。可是众人知道他对小风极为疼爱,家里虽然贫穷,稍有些好的,便要先留给这个体弱多病的儿子。因此见他这么不顾一切地冲上来,大家既感震惊,又隐隐觉得丝毫不出意料之外。 “哼,为我家大人铸剑有何不好,主公权倾天下,待剑铸好,一定重重有封赏,说不定你儿子,还能成为主公的门客,包你们一辈子荣华富贵。难道不比当个小镇里贫贱的铁匠强上千万倍。老铁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汉子冷笑起来。 然而,王铁匠用力摇了摇头。他一双不大的眼睛紧瞪着那凶悍的江湖客,喘着粗气道:“我老王就是一辈子受苦的命,我认啦!你们主公就是给我再多的金银财宝,封我们再大的官,我也不能拿我儿子的命来赌这一把!你给我听着,老王我就是个草包老铁匠,什么道理也不懂,可这点我清楚——什么荣华富贵,什么声名地位,也比不上我儿子性命的万分之一,值不得我拿儿子的性命去换!” 王铁匠的话刚刚出口,小风竟忽然如被重锤击中般,一动不动地怔在当地。这个一贯冷静淡定的年轻人,在那一瞬间脸上竟有了极为罕见的震惊和动容。他硬生生偏过头——那双平时波澜不惊的眼眸,竟在那一刻迅速地泛起一抹红潮。 如果是在平常,哪怕是他心头已经汹涌如潮,他也极少让自己的心绪显露半分。然而王铁匠的那句话,却不知牵动了哪些深藏的心事,竟然让他有那样的震惊! “爹......”那一刻,小风喃喃,声音居然都在颤抖。 只是在一怔之间,王铁匠已拼了命般地向那剽悍的江湖客扑了上去,高声叫嚷:“我儿子他身子弱,干不了活,更不会铸剑,你们干嘛要他去,他不是铸剑师,不是!你们大人干什么找他!”他年纪已经不轻,身子胖大,手无寸铁,此刻手脚笨拙地扭打拉扯。那一幕本是有些可笑的,但此情此景下竟没人笑得出来。 “你这老儿,不要命了么?”那江湖客怒极,刷地举起了锋利无匹的长剑骖龙翔。惊险万状的刹那,小风猛地冲上,不顾迎头而下的利刃,一把将王铁匠推在一旁。锋利的剑刃瞬间落下,然而小风却用身子牢牢护住了惊呆的王铁匠,任凭利刃斩落,在他手臂上落下一道伤口,鲜血疾涌而出。 “小风啊!”王铁匠惊得呆了半晌,一把紧紧抱住了不顾安危相救自己的儿子,突然“哇”地大哭起来。 “爹,你别怕,有我。”鲜血仍在滴落,小风抓住父亲的手,在他耳边低声,合上眼帘。 许久以来,他已习惯了淡漠地看待许多东西。然而另有些东西,却是他宁可拼尽一切去抓住的渴求。 ——他暗暗打定了主意,如果事情进一步发展,那么他将不顾任何后果,护父亲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