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核心之宝玉(上)
宝玉的这篇写了很久,发现要写的也实在是很多……不写完又没心情写别人,结果这篇拖了很长时间不说,最终也还是要分篇。先把上发出来吧。 ———————————————————————————————— 作为一个文学史上的经典人物,贾宝玉就为人、性格而言,应该十分的有争议。 红楼初出的数十上百年,随着女性独立意识的慢慢觉醒,越来越多的女性渴望被尊重,而不是三从四德、循规蹈矩,在这个时候,宝玉是女性们心中的“宝哥哥”,女孩子们都希望有这么个知己,能尊重、纵容女孩子的本性。 此后,随着封建社会被推翻,在大时代环境里,一切都要和“反封建”挂钩,高鹗续写的狗尾巴堂而皇之的成为了“官方版本”,且被当做了反封建的典型,宝玉、黛玉、贾母等角色,也一切都和封建、反封建挂上了钩,如晴雯也成了不甘做奴婢的代表。 不客气的说,这无疑是牵强附会的。 红楼的作者曹公,虽然有超越时代的意识,但显然不是预知未来的穿越者。 再到现在,网文兴起,男写手那边不谈,对女性写手而言,幻想一个完美、强势的男主成为轻而易举之事,年轻的宝玉因为各种原因,往往就被贬低得一无是处。 甚至颇有些人,连红楼作者曹公的人品,也照样贬低。只将红楼视作“人渣自传”、“纯言情小说”,认为红楼的深意,就是曹公的文饰己非,别无其他。 好吧,以上多半只是一些怨念。 是效颦看红楼评论、红楼同人产生的一些怨念。但应该也算是说出了在女性群体里,宝玉的地位变化吧。 在男性群体里,倒或者一直都是“恨不能取而代之”,“我一定比他强”之类的心态? 撇开各种或牵强附会,或偏激的言论,接下来说说效颦自己眼中的宝玉吧。 & 首先我想说的是,高鹗笔下的宝玉,从不是真正的宝玉。 而不管是真正的宝玉,还是高鹗笔下的宝玉,到家族败亡之前,也至多不超过十六岁,且生长在绮罗从中。 所以,我希望,但凡看到这里的人,至少不要以“幻想型完美男主”为标杆苛责他,也不要盯着后四十回来指责。 效颦对高鹗的后四十回,简直可以说是深恶痛绝。 断臂的维纳斯是永恒的残缺之美,若是硬按上一双粗制滥造的双臂,立刻就能将这扬名世界的工艺品,拉低无数个档次。 而高鹗的后四十回,个人认为,宝玉无疑是最大的受害者之一(黛玉是另一个)。连态度一百八十度大变的贾母都比不上。 撇开那荒唐的娶妻一幕不谈,最重要的一点情节就是,宝钗的遗腹子。 “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宝玉自述,金玉良缘为“空”。 “琴边衾里两无缘”——宝钗灯谜,点明“衾里无缘”。 可以说,都非常明确的暗示了一点——宝玉娶了宝钗,但没有和她圆房。既如此,何来遗腹子? 况且,宝玉这么做,放在某些人眼里,可以说他对宝钗不负责任。但至少明确的对应了警幻的“意yin”之说(这个词的意思和现在的意思可不是一码事)。 宝玉为人,并不是“悦容貌、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尽兴……” 换句话说,他并非是滥情好色之人,并不是但有机会,就要对身边美女下手。 否则,宝钗姿容不下黛玉,可谓是各有千秋,宝玉自己也曾对这样的姿容动心,又如何忍心“空对”? 然则到了高鹗笔下,宝玉就纯粹成了世俗凡人了。懵懵懂懂的娶妻,哪怕出家,还要先给留下后代,可谓与前文为人迥异。 ——若说《红楼》是明颂圣,实控诉,那么高鹗的续,就是真颂圣,只为讨好皇权,处处向皇权推崇的那些为自己服务的忠孝节义靠拢。 当然,仅仅说“不是什么人”,并不等于说“这是个什么人”。 宝玉的为人,仅仅看这么件事,并不足够。 但效颦觉得,对宝钗的这件事上,其实很能体现宝玉的为人——这是一个矛盾的人。他理想化,思想超越世俗却又无法彻底超越,是以必然矛盾。 这个矛盾,体现在红楼中宝玉相关的方方面面。 当然,会这么定义,正如效颦在卷简介中所说,得是“视红楼为经典”,才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说句不客气的话,曹公的十年心血,当然不只是为了在自己的自传里掩饰自己的错误、推卸自己的责任。 宝玉的身上当然有曹公的影子,却绝不是他的化身。 应该说,是曹公对生活与社会的感悟、审视与反思,其结论投射到宝玉的身上,才形成了宝玉这样矛盾的人。 曹公和宝玉在一点上是一样的,他们其实看得到各种问题,却又局限于时代,没有办法去解决,所以疑惑又矛盾。 & 宝玉的矛盾,可以说是方方面面的。但其中最为核心的地方,是对“正道”与“闺阁”的看法。 红楼第五回,全文提纲挈领。 借宁荣二公之口评点后人,说“惟宝玉一人……聪明灵慧……恐无人归引入正”。 又借警幻仙子之口说宝玉“天分高明、性情颖慧”,还说宝玉“可为闺阁之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百口嘲谤、万目睚眦”。 如此之论,岂不为宝玉正评? 宝玉出场时两首《西江月》,可不正是“百口嘲谤、万目睚眦”之注解么? 而之所以会这么着,就是因为宝玉“不走正途”。 那么,正途又是什么呢? 警幻也说了,是世道所求,经济之道。 那么,这经济之道的“正道”,又是什么模样的呢?红楼梦的相关例子,写得实在是多了。 被乱判的薛蟠抢香菱的人命案,王熙凤cao纵官司的轻松,贾府为贾雨村谋职的轻松,贾雨村为讨好贾府随意打杀的人命,还有尤二姐一事,王熙凤和宁府、王家轻易左右官府判决的轻松…… 真不用太多举例。 在红楼里,贾府已经日趋没落,阖府男丁,并无一个有高官实权。不过仗着过往的人脉,还有后来的贵妃就能如此。 这世上的其他官员,能好到哪里去呢? 是以宝玉一句“禄蠹”骂尽。 这并不是宝玉对经济仕途有多么的看不起,而是因他知道这“正道”的情形。 如第六十六回,柳湘莲说宁府“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宝玉反应如何?他只是脸红,却不能辩驳。可见他是心知肚明的。 正因为过早的想明白了这些,他又是贾氏宗族的一员,所以他就宁可躲在后院胡混,也不愿意投身其中。 但宝玉不管表现得对“禄蠹”有多么的激愤不喜,都不等于说他对“正道”没有什么想法。 宝黛初见,宝玉就说“四书之外,多为杜撰”。 可以说这是宝玉对“正道”看法的基础。他不满八股,不满“禄蠹”,但他对此并非仅仅不满而没有思考。 此后,第二十回,宝玉在这里有一段很明晰的心理描写“孔子是亘古第一人、不可忤慢”。 即要听孔子的话,怎能说他对“正途”没有想法呢? 对内,他重视孝、悌二字,虽难免纨绔公子脾性,却不要贾环怕他,又在贾环烫伤他的时候为他遮掩。 而对外,此后宝玉也有数番言论,明着颂圣,只说“万世不易之朝”、“圣人方能在其位”、“四海升平”这些言论。可张口闭口说“禄蠹”说要混上一世的宝玉,又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怎么会去管这些事? 显然是在混淆视听。 这只是在说明,宝玉并非不在乎外面的事情,并非不闻不问。在这些言论里,往往混着宝玉“明理”的见解。 如游赏大观园,走到稻香村,宝玉会说“不知天然何意?” 如“文死谏、武死战”,他会批评文官沽名钓誉,以死胁迫君王的行为和武将的鲁莽求胜之举。 又如为芳官改名,他说起游牧民族之害…… 未免遭禁,曹公不能不将政治相关的东西一言带过(如之前说的贾敬),各种看法也只能隐藏在颂圣声与之言片语中。 如果忽略,那就未免可惜了。 众所周知,曹公所在的清朝是对儒学扭曲最为严重的朝代。文官失去了骨气自尊,自认为“奴才”,而平民百姓就更不用说,也基本回到了奴隶社会。虽貌似尊崇儒家,但皇帝自诩为儒教教主,愣是将君权与“教权”合一,扭曲得何等严重?加上严厉残酷的文1字1狱…… 宝玉不事八股,不言程朱,唯听孔子,单论四书,这不是反封建,而应该说是相当明显的“复古”的思想。 曹公在一定程度上,将他对现实的各种失望和愤懑归结到了儒学的被扭曲上。 在那样的时代,要说曹公有“反封建”的明确意识未免离奇,但意识到现实的扭曲,有复古的思想却很正常——任何时代,复古的思想都很正常。 而他的这种观点,又难免折射到了宝玉这个主角的身上。 宗族腐朽,世道扭曲,是以宝玉选择混在闺阁,不走正途。 这应该说是“退则独善其身”的表现。 可以说,外表纨绔,有许多贵公子毛病的宝玉,其骨子里依然是个正统的文人。他理想化,但并不超脱世俗。 而在同时,“退则独善其身”,就等于放弃了改变现实的可能。是以,宝玉忽视了各种贾府的末日征兆,在那样的时代里迎来悲剧也是一种必然。 然而,是不是宝玉奋起向上,走上仕途,尽力改变,就不会是悲剧了呢? 红楼的悲哀本就在于,答案是“否”。 “看到了问题也无法解决”,曹公的思想,和曹公的矛盾,集中体现在红楼的诸多女子的命运上,更体现在宝玉对女性的看法上。 & 宝玉对女性的看法也是矛盾的,但在同时,又不那么矛盾。 他一边认为“女儿是水做的骨rou,钟灵琉秀,胜过男子”,一边又认为“女子嫁了人,珍珠就成了鱼眼睛,乃至于死鱼眼睛,比男人更可杀了”。 这样的说法,既是矛盾,又是一体相承的。 印证在贾家诸多女性的命运上。 按刘姥姥的说法,二十年前的王夫人也是个“响快人”,可二十年后的王夫人如何? 赵姨娘是王夫人的陪房,而这样的陪房不止一个。赵姨娘能得王夫人允许做了姨娘,此后又生下一儿一女,难道能一开始就那样斤斤计较、刻薄到近乎刻毒的模样?她甚至不惜许下金钱,做邪法害人。 她们的改变难道不令人心惊? 如果说赵姨娘和王夫人的过去还只能从只言片语中探寻,那么红楼中还有十分现成的例子。 若说“妻”,看熙凤。 若说“妾”,看袭人。 熙凤初初嫁人,不过争强好胜,揽权好利,然自秦氏死亡,熙凤得权cao办秦氏丧事,此后cao纵官司,死伤人命也没有出事,这才一发不可收拾。行事越发胆大,等到尤二姐时,又如何? 她已喊出了“告贾家谋反也没事”! 而袭人,袭人刚到宝玉身边时,亦为“珍珠”,尽心服侍宝玉,也有不少尽心规谏之语。然而,她为姨娘之位动心,先不顾本分以身子拉拢宝玉,此后又各种排揎状告黛玉晴雯等人…… 她们的改变,是在读者的眼皮子底下进行的。 若是贾家不败—— 岂知二十年后,熙凤不是王夫人? 岂知二十年后,袭人不是赵姨娘? 而如鸳鸯、琥珀、侍书、入画、紫鹃、雪雁等人,二十年后,和大观园内面目可憎的婆子媳妇,又会有多大差别? 需知那些婆子媳妇,也该有曾娇俏天真,心怀浪漫之时。 历史不是YY小说。小说里,女主不管怎样,哪怕是高喊着“不要爱情”,也定然有痴心人找上门来。但在历史上,从古时到清朝,女子的地位整体上是在一步步下降。等到了明清时期,更是达到巅峰。 “嫁人”,似乎在礼法上让女子的地位得到了些许提高,让她们能多做些事情了。但如《女四书》,真按照那个行事,只会让女子的心灵扭曲。而生计、内宅之间的争斗,也是一样。 女子不管是身体和心灵,受到的限制都太大了。 是以,嫁人前或者还有些许心灵的自由,但嫁了人,珍珠变成鱼眼睛,或者麻木不仁,或者斤斤计较,或者利欲熏心,或者心狠手辣…… 这才是那个时代的常态。 【在这里效颦实在是忍不住插一句题外话——写YY小说是大家的自由,效颦自己也写。但能不能不要用看YY小说的眼光去看历史,去看《红楼》?】 是以,如果说在“正道”的看法上,曹公还只是清醒,意识到了世道的问题,并将之归咎于儒学的扭曲,不算多么超凡脱俗。 那么,在“女性”的看法上,曹公就是真正的超越了时代。 他看到了世人觉得理所当然的改变,是对女性的极端残酷,意识到了女子并不是工具、附庸。 这种看法,同样折射在了作为主角的宝玉身上。 然而,这样世情,也是一样无法改变的。 所以,才会有上面宝玉的那些说法。一边赞叹女儿家钟灵琉秀,一边又对女儿家嫁人后的情形悲观失望。 但是当然,具体到宝玉这个人的身上,他本人对此会有朦胧的意识,但他不会有如作者一般明确的认知。 只能说他是本能的感觉到了这一点,而他对女性的态度,也基本建立在这种朦胧而又本能的意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