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流亡者归来

    郑学平代理案子，除了一般律师接案的程序，签委托书—阅卷—会见之外，他还会花很多时间了解案发的原因和细节，了解罪犯的性格特征和成长环境，研究罪犯的心理，他想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犯罪的发生，而他对于刑事案件的辩护，很多时候得益于这些研究。

    这聂家三兄弟在城乡结合部长大，父亲去世的早，家境贫寒，三兄弟都没好好上过学，长大成人之后，在激烈竞争的社会里根本找不到理想的工作，只能去干又脏又累的体力活，可就连这样的工作他们也抢不过真正的农民工，吃不下苦，又想拥有可以炫耀的金钱，除了犯罪，恐怕没别的出路，这次聂家三兄弟犯下重罪——盗窃加袭警，但是当郑学平见到他们的时候，发现三个人并非穷凶极恶的罪犯，三兄弟手足情深，争抢着认罪，大哥想替弟弟死，老三想替二哥顶罪，至于用刀刺伤警察的聂老二，他承认自己不该带刀，但是一再强调当时如果不是警察把他的大哥一脚踹倒在地，他绝不会用刀，而且当时警察穿着便衣，他并不知道抓他们的是警察，不然也不敢反抗。

    郑学平相信聂老二说的话，对这三个兄弟充满同情，但是案子并不乐观，袭警的后果之重，远超出他们的想象。郑学平去医院看望被刺伤的警察，伤势较轻的一个警察已经出院，伤势严重的一个还躺在病床上，肝脏切掉一半，脾脏已经摘除，恐怕以后再也不能当警察了。郑学平实在没有把握保住聂老二的命，贫穷，没受过良好的教育，对金钱的崇拜，这些都不是为犯罪辩护的理由，聂家兄弟恐怕无法逃脱法律的严惩。

    但是郑学平并没有放弃，他研究完卷宗发现，虽然起诉书把三兄弟的罪名全部定为盗窃、袭警，但是并没有证据显示聂老三行窃，事发当时，他的位置是火车站大门外，也没有人作证证明他对警察动手，他是在两个哥哥被抓后才出现在现场，郑学平本来打算为他做无罪辩护，可是考虑到警方对这个案子的关注，最后决定为他做罪轻辩护，虽然这样做有点违心，现在的要点是想办法减轻刑罚，只要聂老三能早一点被放出来，做些妥协是值得的。

    聂老二也没有直接去行窃，他应该是把风的那个人，那么偷钱的应该是聂老大，郑学平把聂老大的证词拿出来看，却发现聂老大只承认自己用刀刺伤警察，并没有供认行窃的事实，可见他一心要替弟弟顶罪，但是刀柄上并没有他的指纹，公诉方把他列为袭警从犯，现在警方和检察院都把重点放在袭警这件事情上，对盗窃并没有取证认定，连被盗窃人的证词都没有，那么如果假定聂家三兄弟不是小偷呢，如果他们只是在火车站闲逛，然后几个不明身份的人扑上来，他们是不是可以反抗呢？法官会认可这样的辩护角度吗？

    聂家三兄弟的案子开庭，因为牵涉到警方，旁听的人很多，也有大批记者赶来，其中就有采访过郑学平的杨阳，她一见郑学平连忙招手，但是郑学平假装没看见她，无视而过，他今天的压力太大，上次苏家桥案还有陆雨菲帮忙，这次就只有他一个人孤军奋战，而且面对的又是一个死刑。

    旁听席上坐满了警察和警察的家属，他们代表着正义的一方，公诉人是老对手高青松，苏家桥的案子还攥在他的手里，看见郑学平走上辩护席，高青松一愣，他听说郑学平是BJ来的律师，怎么这个人盯上临海？而且总是和他作对，上次的案子就被他给搅合了，这次，高青松看看旁听席上的警官们，心里一乐，看你小子要是敢说一句对警官们不敬的话，你就爬着离开临海吧。

    聂家三兄弟一被带上法庭，以聂老大为首的，三兄弟痛哭流涕的承认错误，都说不知道抓他们的是警察，他们不敢反抗警察，如果知道是警察大哥，他们早就乖乖的束手就擒了。高青松撇撇嘴，知道这都是律师教的，想赚同情分，没那么容易，高青松把行凶现场，以及被刺伤的警察张峰和赵晓东治疗的照片做成幻灯片，一帧帧图片打出来，听众的情绪立刻被调动起来，尤其是警察的家属，他们时时刻刻担心着自己亲人的安危，对那些敢朝警察下手的罪犯，丝毫不能原谅。

    郑学平的辩护谨慎小心，他把一个老旧的闹钟放在桌子上，控制每一次发言的时间，用词尽量中肯，生怕激怒警方，但是在法庭调查阶段，郑学平还是做了一件让警方难以接受的事，他要求被刺伤的两个警察，张峰和赵晓东出庭接受讯问。

    从来都是坏人上法庭，警察是抓坏人的，而且这次是为保护人民群众财产安全受伤，是人民英雄，怎么能像个被告似的，在法庭上被律师盘问呢？刑警队的宋队长坚决不同意出庭，更何况赵晓东还没出院，身体条件也不允许他出庭。但是郑学平非常坚持自己的主张，理由是张峰和赵晓东虽然是警察，但是，他们也是这起案件的被害人，让他们出庭接受盘问，有助于搞清楚当天发生的事实，本案事关一条人命，庭审绝对不能草草了事，而且，赵晓东本人就坐在旁听席位上，既然能来旁听，为什么不能接受法官的提问呢？

    宋队长看一眼郑学平，问他怎么知道赵晓东就在旁听席上，郑学平呲牙一笑，说这么重要的证人，他怎么会不认识呢？宋队长点点头，说这个律师功课做得挺不错嘛！赵庭长趁机说服宋队长，同意了郑学平的要求，既然警方要求判聂老二死刑，那么法庭就不能不慎重。

    当赵晓东身上裹着纱布来到法庭的时候，旁听席上响起了掌声，人们小声说他是英雄，是勇士，当他陈述案发当天的情况时，整个法庭都很安静，郑学平仔细听着他的陈述。赵晓东说，“火车站的人很多，我看见聂老大用一件衣服缠在手上，正在行窃，就和张峰从两面包抄过去，聂老大看见我转身就跑，我在后面追，张峰从侧面堵，张峰一伸腿把聂老大绊倒，聂老大想爬起来，我又上去一脚把聂老大踢倒在地上，这时候，聂老二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窜出来，……”

    郑学平听到这里，眼睛一亮，他有办法了，轮到郑学平提问，他先对赵晓东表示慰问，然后问到，“你刚才说，当你看见聂老大的时候，他用一件衣服缠在手上是吗？”

    赵晓东答是的，郑学平点头，他转向书记员，问书记员是否已经将这句话记录在案，书记员说已经记录，郑学平不放心，问能不能让他看看庭审记录，书记员有些不高兴，说自己当好几年书记员了，不相信人怎么的？告诉你记下就是记下了，还看什么？旁听席上也有人议论说这个律师胡闹，根本不懂法庭程序，但是郑学平坚持要看记录，审判长也不明白郑学平要干什么，从来没遇到过律师要求当庭看庭审记录的，郑学平说这件事非常重要，他一定要看庭审记录。

    赵庭长心里面偏向郑学平，是他把律师找来的，不支持郑学平的工作似乎有些说不过去，只好点头同意。郑学平仔细查看庭审记录，看见赵晓东的那句话—聂老大用一件衣服缠着手—明白的记录在纸上，他才放心问下一个问题，他问赵晓东，“赵警官，你刚才说当你看见聂老大的时候，他正在用一件衣服缠在手上行窃，那么请你回答，你当时能看见他的手指头在哪里吗？”

    郑学平把自己的食指和中止伸出来，像个表示胜利的V字，法庭上所有的人都明白了，郑学平再三确认庭审记录，原来用意在这里，太狡猾了。高青松恨的牙痒痒，这个郑学平真可恶，一下子抓住了证人的纰漏，可是这样的问题，显然不是事先准备好的，全靠律师临场随机应变，高青松也不得不在心里佩服郑学平的机警。赵晓东看向旁听席上，他的领导刑警队宋队长坐在椅子上黑着脸，皱着眉，赵晓东心里直打鼓，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律师的问题，如果答没看到，那么等于承认警察在抓人的时候，并不确认聂老大是在行窃，答看到了，又与前面的陈述自相矛盾。

    审判长也明白了这个问题的重要性，他催促赵晓东回答律师的问题，赵晓东只好硬着头皮答“看不到”。旁听席上哗然，赵庭长直敲法槌维护法庭秩序。

    庭审结束后，人们默默的离开法庭，虽然被律师抓住破绽不好受，但是律师一直彬彬有礼，被告人不住的忏悔，他们实在找不出什么可以发泄怒火的出口。但是赵庭长的办公室里却像火山爆发一样，宋队长气的满地乱走，他问赵庭长，到底能不能判聂老二死刑，赵庭长摇头答，警察在执勤过程中明显有疏漏，既没有亮出身份，也没有确认聂老大是否在行窃，按照现在的事实看，不能定性袭警，当然也就不能判死刑，当然最后的决定要等合议庭和审委会，但我个人的意见是这样的，宋队长说你揣着明白装糊涂，聂老大不是小偷我把脑袋割下来给你当球踢，赵庭长还是摇头，说现在是法制社会，你没有足够的证据，就是不能定罪，宋队长怒气冲冲的看看郑学平，说你这个律师行，有种，我记住你了。

    有宋队长挣口袋，高青松乐得清闲，这个案子闹成这样，本来也是公安要求过分，这都是过去工作留下来的毛病，动不动就死刑，他也有些反感，所以就没怎么说话，他和郑学平的较量还在苏家桥一案，不过经过今天这个案子，他知道自己轻敌了，郑学平这小子确实有两手，可高青松也不是等闲之辈，走着瞧吧。他乜斜着郑学平，身穿名牌西装，看着像个正人君子，可是刚听说这小子因为****被拘留过，人不可貌相啊，高青松向郑学平挑战，说你这个律师品行不佳，可今天的反应还是挺快的，我高青松也不是个小肚鸡肠的人，以后咱们再法庭上这么明刀明枪的干，痛快！不过你再敢去sao扰我的证人，搞些见不得人的小动作，就别怪我不客气了。郑学平知道他指的是尚清，他请高青松睁开眼睛，认真研究苏家桥案，是不是太巧合，太不合情理，他不敢怀疑检察官是否清廉，但是也别看见官员就以为是贪官，高青松气的直翻白眼。

    袭警一案最后判决的结果是聂老三无罪释放，聂老大两年有期两年缓刑，聂老二有期徒刑五年。这对于聂家是最好的结果了，这一案，也恢复了郑学平的信心，临海的媒体报道了这次庭审，尤其是《都市报》，用一个整版详细介绍了整个案情和庭审的经过，把郑学平写成了一个冷面猎手，深藏不露，抓住机会，一招制胜，这篇文章的作者就是杨阳。

    临海法律界对郑学平的看法从这一案走向两个对立的阵营，一个阵营认为律师是个良心活，道德品质有瑕疵的人，技术再高明也当不了好律师，更别提大律师，这个阵营占主流，另一个阵营比较小，以年轻人为主，持宽容态度，他们认为瑕不掩瑜，谁没有些小毛病呢，****虽然不光彩，但也不是什么大恶。

    杨阳就是持第二种观点的，但是她的男朋友吴浩，虽然也是个80后年轻律师，却对郑学平嗤之以鼻，坚决不能容忍律师队伍中收留****律师，两个人经常为了这个问题争论，吴浩认为杨阳太天真，根本不懂律师道德品质的重要性，杨阳却非常喜欢郑学平在法庭上的稳准狠，她想给郑学平写一篇专访，郑学平并不是个爱张扬的人，可是眼下的困境怎么突破？宣传可能也是个办法，他不能再低调了，自己跑回临海，也不是玩儿安身立命的，于是就答应了杨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