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山穷水复疑无路
入夜时,又下起了一场雪。云低用了晚膳便早早歇下了。一夜未眠复又奔波一天,云低觉得实在疲惫。 然而,躺在这个陌生的床榻上,这个没有丝毫熟悉味道的房屋里,云低辗转半夜,怎么也睡不着。窗外有簌簌的雪落之声,本来是极细微的声响,云低听在耳中只觉得嘈杂至极。她披衣而起,趿拉着鞋子便朝门口处走去,才走了几步,便听见一个睡意nongnong的声音:“女郎,可是要喝水么?” 云低一时吓得小小惊叫了一声。她自小没得过什么贴身婢女的服侍,睡觉时一个人惯了。猛然半夜里听见这么一句话,自然惊吓不小。 那睡意正浓的声音,仿佛被这一声惊叫扰了睡意,十分不耐地又问:“女郎可有事吩咐?” 云低这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说话的是今日宅子里的管事分派给自己,照顾起居的一个婢女,好像是名叫小翎的。 云低歉意的回道:“无事的,小翎,我睡不着想出去走走。” 小翎正困乏的紧,眼睛都懒得睁开,听说无事,便模模糊糊的应了一声又睡过去了。 云低听得小翎不再言语了,便蹑手蹑脚溜出门去。 才一出门,便看见园子里银装素裹已经积了很厚的一层雪,一眼望出去,整个天地间都是茫茫一片。雪仍在下着,倒没什么风,雪落得翩然,悠悠哉哉像是在空中漫步。 “真美……”云低赞道。一时又想,这么美的雪,该让苑碧也起来看看。正准备提步朝自己熟悉的方向走去,蓦地发现,眼前的道路,自己并不熟悉。眼前的院子,不是自己住了十几年的那个小院。 这里,并非谢府。 苑碧,也已看不到这景色了。 云低悚然一惊,苑碧,已经不在了?苑碧……不在了…… 这一日一夜,云低痛哭、出走、乔装至今日与王献之相遇后一番交谈,然后用膳、洗漱直到现在。云低一时也不敢让自己的停下来。甚至与王献之谈及苑碧的死因时,她都未曾经心想过这么一件事,她一直让自己避开这件事:苑碧不在了,这不在便是一生一世自己再也看不到她了。有好的东西自己再不能与她分享,有委屈的情绪自己再不能与他倾诉……苑碧,是真的不在了。这一分开,便是天人永别离。 不会的,不会的。云低这么在心中对自己说。不会再也见不到苑碧,苑碧还在,苑碧在等着自己呢。她疾步从屋檐下冲出来,也不再看周围的景况,只朝着自己惯常走的路向疾驰。 地上积了很厚的一层雪,云低趿拉着鞋子根本寸步难行。她一躬身将鞋子穿好,将衣领子提了提,又迈步朝着那个方向走去。这时刻,她只认准那个方向,她只想着,朝那个方向走,便能找着苑碧。然后让她来一起赏这雪景。 方向还是那个方向,但这路却并不是那路了。才走了盏茶功夫,云低便发现面前盘亘了一片不大不小的树林。 去往苑碧的住处那条路,云低走过无数回。那路上,并无树林。 云低发狂地冲进林中,一脚踢向最近的一棵树。她冲的速度太快,地上又有积雪,这用力一脚踢到树上,倒将她弹出去甚远。 树上簌簌的落下来很多积雪,云低跌坐在雪地上,淋着这些星星点点的雪粒,也不觉得冷。只仰头愣愣看着,细小些的雪粒就顺着领子钻进了衣服里,她也不管。口中低低的道:“苑碧,你在哪儿呢。你怎么会不顾我了?不会的,对不对,苑碧。” 空落落的林子里没有任何回音。 云低也不再说话,就席地躺在了厚厚的积雪之上。林中幽暗,除了皑皑白雪闪着些许光亮尚能模糊看见,其它事物皆不可见。 云低就躺在那里,冷冽的寒气直透薄薄的衣衫袭来。脑中不时显出幼时被族中顽童欺凌羞辱的光景,不时显出谢郎君蔑视的目光和伸过来抓向她脖颈的双手,不时又显出苑碧如花的笑颜……这些东西纷沓而来,潮水一样争先恐后的涌出,只怕晚了再没有机会一样。云低闭上双眸,心中默念:“苑碧……” 她身着的无非还是那身薄薄的粗葛布衣套了夹袄,脚上着的鞋子,又早就在雪中踩得透湿。这时又枕雪而眠,不肖半刻,便渐渐意识不清。 模糊中,似乎有星星点点的光芒向自己靠拢,有人一声声急切地喊着自己的名字。是苑碧吗?苑碧,苑碧,你来了…… 云低再有知觉时,便是觉得自己十分温暖,通身舒畅。她唇角绽出一丝笑意:看吧,苑碧不会不顾自己的。 才将将想到这里,便听见耳边一个华丽而森寒泠泠的声音说道:“死了,便如此开心么?” 云低蓦然一僵,这声音…… 她缓缓睁开双目,面前斜倚胡床半躺半坐的华服男子,正是王献之。他衣衫不似往日一般的整洁肃然,稍显凌乱,胡床边随意搁置的一双木屐上还留有几许残雪。然,即便如此,依旧是满室光辉皆给予他一人,晃的云低不敢直视。 “还知道害怕?不是连死都不怕么?”王献之缓慢开口说道。 “我并非寻死。”云低回道。 “你说什么?”王献之问。 “我并非寻死,我只是想逼苑碧出来……”云低低声而坚决地说。 王献之细细看着这个低眉敛目的少女,她被整个烟气缭绕的盛满热水的木桶几乎淹没了。那张面孔尚带几分青涩,低敛的眉目间却又透着一丝丝不服输的执着。王献之长叹一声,她也只是一个十三四岁尚未及笄的女郎罢了。最亲密的阿姐猝然长逝,又被嫡亲的父亲逼出家门,她还能如何呢。 云低却猛地抬起头,直视王献之,大声说道:“我无寻死之意。我只要苑碧回来……” 她不要怜悯,不要同情,她只要她的苑碧回来。 王献之慢慢坐直了身躯,将脚套进地上的木屐。踢踢踏踏的行至云低面前。伸出修长而整洁的手,往云低所在的木桶中一探,然后回头说道:“添热水。” 就见有两个婢女,抬了guntang的沸水,倾倒进硕大的木桶里,然后颔首退了出去。 王献之又伸手出来,却是在云低脸上一抚,问道:“还冷吗?” 他的手上还携着一股暖暖的湿腻的暧昧。云低一垂头,见木桶里,自己虽然和衣,但是浑身湿透,曲线分明。顿时又觉得泛起了那种古怪的感觉。 王献之见她不答,也不再问。 少卿,云低将将觉得木桶中的水刚刚开始变凉,就见一双有力的双手伸进水桶将自己捞了出来。 王献之直接将云低丢进床榻上的棉被里,回头道:“小翎。” 先前那个睡意朦朦的小婢女慌慌张张的跑进来,精神在在的应道:“郎君。” 王献之道:“将女郎打理妥当再安置睡下,莫出差错。明日若见不好,再来回我。” 小翎马上回道:“是,郎君。” 王献之吩咐完又回头望一眼云低,见她整个都埋在棉被里看不着丝毫,便无奈摇头朝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