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7)规矩
恨不得插上双翅的营长齐道乾如旋风般赶到大队部,带上钥匙的他一开村长的抽屉,没见着公章,正抓耳挠腮之际,精瘦干练的会计风急火燎闯进来。 两人同时“咦”了一声,都惊讶对方为何来这么早。 首先开口的是心里藏事的营长:“大会计,章在你哪里没?” 会计大口喘着气,半扶着桌边说:“在哩,昨天不是村长吩咐要带公章去县里批化肥的吗,这不,昨晚孩子闹了一宿,刚迷盹了会,一睁眼都这时候了,去县搞不到化肥计划,村长岂不生吃了我!” 暗生庆幸多亏早来一步,否则这阿四的手续就没法完成了。屋外阳光穿过家家户户千篇一律的槐花叶,在知了的伴奏下,齐道乾的内心里热气缓缓升腾。 “快,先帮我把章盖上。”齐道乾从怀里掏出那张村长的手谕。“啥嘛,这东西还要盖公章,传出去给人笑死!” “有啥好笑的,村长都签了名,盖吧,我们那看门爷,你不是不知道,倔着呢。”齐道乾站直了身,拽着会计的汗裳。 “莫急,莫急。再急,也没我急。”一想到弄化肥的事,一向谨慎的会计便不想和营长闹磕,正经事莫耽误了,有村长有签名,盖就盖吧。 连个谢字都没有,会计紧随着齐道乾出了大队部的门,两人都快马加鞭似的各奔东西。“着急哩!谁有空和你磨叽。”村长的命令,齐道乾只有干好的份,哪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背后都指指戳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老族长家如今到了这样的地步!” 齐道乾有时听道心里也会难过一阵子,甚至想过撂挑子不干了,可是,一想到自己伟大的梦,他还是咬咬牙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无所谓的样子,跟着村长齐大顺鞍前马后忙得不亦乐乎。 “世道变喽!”看不惯看不懂的老家伙们冬日晒阳夏天乘荫的时候,几个一伙便不由得发出这样的感慨来。 大红章儿溢着印泥的香味,满脸褶皱的阿四仔细端祥。回转身摘下挂在墙上被岁月磨得铜光可鉴的厢房钥匙,慢吞吞蜗行至门口,好像突然记起似的,冲身后的营长说了句:“还不中呢。” 差点头撞到阿四的齐道乾心里八十五个不愿意,“这老家伙,一句话磨开了说,肚里还有啥讲究!” 嘴里却“啊?”开来了,刹住脚愣愣看着佝背的阿四。阿四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怎么着过去他还当面喊着‘少爷’,现在虽时运不济,可主仆的关系很难从他的心中挪去。 阿四有些迟疑,慢慢地伸出握有钥匙的手,可在锁边上晃了几晃,又放了下来。“还是得有个诚意。”他拿定了主意,口气不容反驳地说。 齐道乾摇摇头,一脸无奈:“怎个诚意法,你倒说说。” “其实,这个……”阿四吞吞吐吐,在昔日少主人面前,局促起来。 “快说嘛!”齐道乾望望日头,这时候婆娘该去装箱了吧,过会就得要开席了,这老爷子,还在跟他打哑迷,急死人了! 真是秀才遇到兵。齐道乾火腾地冒上来。看着仍不吭声像是还在思考状的阿四,他咬牙咯咯响:“爷,我叫声,爷,你快说,怎个诚意法!” 阿四臊红了黝黑的脸庞,一双青筋暴起干瘪的手叉在一起,低垂着头也不看齐道乾:“主家都要人来……” “我倒是啥大不了的,我替了,还不中?“丝毫不以为然的齐道乾扭脸就回了过去。 “这恐不合规矩。”阿四依旧低着头。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活人还给尿憋死。” 阿四听着眼前的娃说的话有些过分,头轻轻抬起来,一字一句斩钉截铁的说:“这规矩可是老族长定的,谁也动不的!” 阿四掷地有声的话分明是在说,老子定的规矩,儿子只有遵守的份。心里过过的齐道乾想到这层,火更大发了:“怎个啦,老子定的规矩,就不能改了。都什么时代了,我爹都不在了,现在没有族长了,如今可是村长说的管用!别拿老黄历吓人,你说说,今天是给还是不给!” 面前的年轻人脖子被一股气充得粗红,一双大眼如牛泡似的瞪着。阿四有些慌张,两只手明显不受控制的抖动。 “营长,营长,我们到了,在哪儿抬?”两个长得彪壮的棒小伙在祠堂门口嚷嚷,他们知道,这祠堂,非请勿入。 这是规矩。爹娘从小就这样教育他们,他们也一直这样遵守。什么理不理的,都过去这多年,规矩就是规矩,还反了你!长辈就这样训不听话的娃。娃这时只有憋气的份,长辈嘛,不管对错,听着就对了! 齐道乾今朝就想反天了!他受够了。祠堂咋啦,都是些旧玩意,要不是那年村长挡着,他和一帮子箍了红袖章的青年早就铲平了它! 其实那时面对气势汹汹的学生娃,村长只说了一句话,就把带头的齐道乾治服。他说:“你闹,你砸,你爹还在里面住着呢,不孝的子孙!” 祠堂是留了下来,门口那头大狮子却被他们大卸八块,敲得粉身碎骨。“守门兽,吃人的魔!” 齐道乾突然从嘴里冒出他当年砸石狮子时说过话,阿四听到突然身子一怔,直条条地倒下去。被面前忽然发生的事惊呆了的齐道乾半天没有缓过劲来,眼睁睁看着阿四如死了一般斜歪在门口腊梅的枝杆上。 外面“营长,营长”焦急的喊声将迷糊中的齐道乾拉了回来,连声呼叫着“救命”。闻声怯怯不敢入的后生娃在他的急令下才战战兢兢地走进来,一看如此架式,便连忙按胸捶背掐人中,终于使阿四缓过一口气来。 头上汗大粒粒的滚落,可齐道乾反倒不感觉一丝热,阿四回了天,他心里还觉得透丝丝的凉。 轿是没法借了,还得去找村长。三人抬起阿四,给喂了一点糖水,见神色好些了,齐道乾便交待两人好生看着,自己一溜烟往祠堂外跑。 胸里揣着火的村长领着头出了三嫂家的院门,身旁紧随的是欢蹦乱跳的娃,二狗夹杂着看热闹的人群中,只有怕误吉时的英子妈,紧追这帮子人的后面。 “这都咋了吗?”众人七嘴八舌:“好端端的喜事,怎成了这样,闹心呢!” 闹心的英子没有随众人出去,心里装着王老师的伤势,着她妈的嘱咐,去坟上穿过的衣服必须换掉。老大不愿意,却被她妈一句“还有几天在家”的话彻底打败,和四个半大丫头收拾着下午的行头。 三担两筐的新衣被褥一排排停在厅堂里,崭新的三转一响覆盖着红色绸布,她妈吩咐过了,不到上车是不许露出来的。英子问为什么?她妈正儿八经地告诉她,“树怕高,猪怕壮,人怕有钱,心着慌。” 一知半解的英子知着妈是为她好,也就不去理论,着了小姐妹的帮忙,插上门闩,拉也帘子,由着暖暖的水漫过身子,听着外面人声嘈嘈,嗅着洗了王老师伤口的皂香,轻轻打上沫,仔仔细细的一寸寸洗了,今天她就要成为新娘了,那是女人们一生的期盼。可是,她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尽管要衣有衣要钱有钱,尽管将来是个体面的女人。 望着镜里青春胴体,她有些陶醉。那臂部还微红初愈的伤口,是过去这几天里幸福的见证。思绪很乱,头脑也很乱。只有大厨“滋啦”做菜的声音和挡了挡不住的各种食物混合的香味,让她觉得有些得意。毕竟谁家有等排场!要是她爹还活着,英子不敢想。 从里到外一身新。 英子妈着空去买来的新衣服,就直接挂在老式的木橱里,她知道老规矩了,新娘新衣不沾水。这样,才是新,才是完完整整的新! 英子套上她妈缝了四个铜钱的新红大衣,扣上对襟褂,虽没有旗袍那样诱人,可红艳艳的,从里到外都透着喜庆。就是没有洗过的衣服毛糙糙,感觉实在不爽,但为了她妈,没办法,能穿就好。 四个姐妹端着木盘,里面盛放一面铜镜,一个银元,还有一些大米、茶叶,她们一边帮她往衣服口袋装着,一边说着大人教的:“镜去邪,钱生财,米茶都有富安康。”接着,又拿来八个红蛋,一股脑地塞进口袋。跟着姑娘们又齐声喊开:“红蛋蛋,进口袋;今出门,明进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