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未雨绸缪
岑商辛冒抖着唇,实在惧怕。 他们二人此番谈论若是传了出去,只怕掉脑袋都是轻的。 辛冒胆子大些,见外面的人影弯了腰不知在做什么,高声道:“何人在外?” 门本就未曾上锁,来人站直后,轻手推开门。他披上了件黑色的斗篷,身边跟着个眉清目秀的内监,手里拎着东西,自然是萧铭瑄。 二人忙滚身下榻,连鞋履都顾不得穿上,躬身执礼道:“见过忠国公。” 矮几重扫,萧铭瑄脱靴坐在东边,言笑晏晏,并非白日里严苟的模样。 兵部大部分为刘氏兄弟把持,但尉迟安好歹经营多年,他二人被排今日当值,提早安排亦不是难事。 萧铭瑄夜间前来,目的就是见他们二人。 萧云摆好带来的酒菜,躬身后退出室内。萧铭瑄端起酒杯,低声道:“今夜贸然来此,是想和二位论政。” 岑、辛互看一眼,桌上的佳肴也无法再吸引他们一点注意力。 辛冒大着胆子,道:“国公,下官不过是五品小吏,并不觉得自己有那份位。” 萧铭瑄淡笑,“辛冒,字越江,寒门子弟,宣帝十二年科举进士科二甲十名,历任同洲县丞、翰林院学士,宣帝二十三年调入兵部,至今未升一品。” 兵部上上下下四十六人,萧铭瑄早已将这些人生平所经烂熟于心。他放下酒杯,拿眼看了看一旁的岑商,唇角半弯,他本来更看重辛冒,现下看来,却是岑商更能掂清形势。 酒杯被重新注满,岑商端坐着,眼神专注,压着嗓子道:“国公是明眼人,下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岑公请讲。”萧铭瑄没摆架子,这二人如今都在不惑之年,算得上他的长辈了。 “今日国公上任,下官冷眼旁观,觉得有一事不妙。您不费吹灰之力,拿了官印取了财务,莫不觉得太过容易?” 萧铭瑄点头,不开口,等着他往下说。辛冒则在旁静静听着,他醒悟自己错过了最好的时机,但也不以为自己便落了下乘。 “依下官这些年所看,刘庆早就是您的手下败将,不足为惧。但刘庚心机之深沉,眼光之独到,非一般勋贵子弟可比。他今日这般爽快罢手,应当是那位提前授意。” 萧铭瑄叹口气,“岑公所说不虚。陛下之前提点过淮王,要他去了那心思。但……”他没往下说,话意却明白。 “淮王以退为进,既讨了陛下欢心,又留存了实力,定还埋了后手。一箭三雕,这份心思也算是无双了。” “那按着您的意思,如今是该退避三分,还是……”萧铭瑄有些饿,拿起筷子夹菜。 李幼玮特意备着盘酥炖鹿rou,是他一向钟爱的。不知那丫头是否按时就寝,萧铭瑄想到这儿不由想笑,忽而反应过来场合不对,强按捺住。 “无论示弱还是威逼,如今形势已然明朗,天下皆知。下官以为,不若便请殿下站出来。” “毕竟太子殿下乃赵皇后嫡出,陛下的长子,便这一条,已然尽得天下人心。只要殿下处理政务得当,爱民敬天,便已然立于不败之地。” “但太子殿下身份敏感,只怕有诛心之语,却是不得不防。” 萧铭瑄抬眼看着他,着实料不到这位主事会这般大胆直言。一时间室内静了下来,岑商偷着使眼色,他也觉得辛冒说得太多,不是明智之举。 辛冒顶着内心巨大的惶恐,站起身执礼,“淮王不是良主,下官看了十几年,已然看得清楚明白。若淮王登基,只怕大唐将会陷入真正的混乱。下官虽然无望于升迁,但书生本色,经年亦不愿更改。” “书生本色?”萧铭瑄说得平淡,辛冒眼眸中闪现出一道光来,断然答道:“乱离人,不如太平犬。读圣贤书三十余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些话也都记在心里,从不敢或忘!” 书生意气,这个半老的汉子挺直了腰板,已然将生死置之度外。岑商被这位老友忽而迸发的气势所震慑,品着他说出的几句话,不由冷汗淋漓。 良久,萧铭瑄长叹道:“若朝中多几位辛先生、岑先生,又哪里会来这等乱局?” 辛冒有此等言语,萧铭瑄自然明白他的目的达到。站起身来,萧铭瑄端立,以晚辈见长辈恭敬执礼,“二位先生,怀为天下而奔走,亦希望大唐交给一位仁君手里。并非我与兕子亲近便这般选择,而是边关多年,杀戮颇多,怀已然满手鲜血。大道无情,以万物为刍狗。更因如此,我辈怎忍心生民离乱?” “兵部不过是方寸之争,二位稍安勿躁,切勿因今晚之事而奋勇不顾。安西不稳,更需谨慎行事。” 萧铭瑄点到即止,告辞离开。留下岑、辛二人面面相觑,若非矮几上留着的美酒佳肴,当真似梦非梦了。 避开巡城的御林军,萧铭瑄和萧云从忠国公府回去。路上萧铭瑄似乎有些畏寒,咳嗽了两下。 “老爷,您这次伤着肺经,又如此cao劳,”萧云边说边拧眉毛,“您就算不顾自己,也该多想想姑娘啊!” 萧铭瑄紧了紧身上的斗篷,笑骂道:“知你口角伶俐,敢拿兕子来压我?”话虽如此说,但身子骨如何他又怎么不知道?想着如今半日闲都不得,无奈道:“许多事情殿下不便去做,只能我来。如今才知什么是分身乏术,却也没办法。对了,你那边进展如何?” “顺利多了。我有把握三个月办妥,老爷就甭cao心了。” 回了永安殿,李幼玮已然抱着火狐睡着。外面厅上只有侍剑还守着,手肘撑着脑袋,溜溜往下倒。萧铭瑄走过去轻轻拍她肩头,侍剑睡得轻,立时就醒了。 “老爷,您回来了。药在这儿,要吃什么不?”侍剑正要站起来忙,萧铭瑄按住她的肩头,柔声道:“不饿,你别拾掇,去睡吧。” 萧铭瑄知道自己不喝药,这位姑娘断不肯走,打开食盒,端起药碗,闭着眼一抬头饮尽了,再把空碗倒拿着给她瞧了瞧,笑道:“我这也乏,都什么时辰了,都歇着,明儿再收拾。” 侍剑揉着眼睛离开,萧铭瑄取下斗篷,走进内室。火狐听得脚步声,抬眼看到是萧铭瑄,便不理会了。萧铭瑄脱去外衣靴子,摘下帽子,光着脚走到床边。 李幼玮靠里侧身睡得正香,微红的脸颊,莲瓣却不老实,从锦被里钻出来。 萧铭瑄侧身上床,长臂舒展,这位好姑娘翻了个身,果断抛开怀里的火狐,钻进萧铭瑄臂弯,口中发出呢喃,却也听不真切。 萧铭瑄一笑,吹熄烛火,拉过锦被,一时间白日里的烦恼尽数消散,不多时便安然入睡。 寅时方到,萧铭瑄睁开眼睛。李幼玮半倚在她怀里,室内无光,什么都看不清。 他轻手轻脚起来,还是惊动了可人儿。萧铭瑄点了灯,坐在床边,“小懒猫。” 李幼玮看了看萧铭瑄,但觉萧铭瑄气色不足,唇边还有些白,“也不必事必躬耕,小云子给你调理的,怎么愈发不好了?” 萧铭瑄垂首,吻了下李幼玮的眉心,缓声道:“哪里不好?不过昨天颇多算计,劳心劳力罢了。等今日回来再与你细说,你看可好?” “嗯,我过午了,去尚jiejie那里。”李幼玮点头,虽是心里爱煞了萧铭瑄,但也不多做娇嗔,转身去睡了。 萧铭瑄熄灯出门,厅上侍画已然候着。萧铭瑄洗漱更衣,天色还昏暗,便已然上车出发。 萧铭瑄心里苦笑,看来这般的日子,还很漫长。 早朝过后,萧铭瑄跟着去了东宫。李佑和他虽无私交,但向来信得过这位新晋的国公,何况萧铭瑄一直坚定站在他的身后,此番终于有了机会,可以好生畅谈,他更是喜悦。 “说起来,当初父皇下旨令我闭门思过,若非王将军,只怕还得起波澜。”李佑亲自引着萧铭瑄去了外书房,命人烹煮茶水,打算好生深谈。 “幼玮小时候,除却和老七和我,也就跟你最是亲近。”李佑的开场白有些套近乎,但说的是实情。 “父皇对我们兄弟若说宠爱,对李幼玮便是宠溺了。”他顿了顿,看着萧铭瑄道:“父皇选你,选得很对。” 萧铭瑄不动声色的说道,“陛下高看了我。” 李佑摇摇头,笑道:“说罢,何事?” 萧铭瑄最喜他这点磊落,端坐了道:“募兵一事。依刘庚所言,是五万。可我觉得,得八万。” 李佑放下茶杯,凝眉道:“募兵五六万间,也是父皇冬狩前与我所吩咐的。一下增到八万,这,怕是父皇……” “如今朝中人均不知安西实际景况,请殿下恕我直言。征西一战,安西剩下的兵虽说善战,但多有伤残。若将来再战,只怕难以抵挡。募兵八万,除却补充各府道兵勇,还应加派至安西北庭,提前练兵以杜绝后患。” “但固城嫁给了他们的赞普,短期内不会有大变动吧?”李佑有些疑惑,按理如今大唐土蕃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西北应无战事。 “殿下有所不知,当初土蕃的国师蒙参,便是他们的赞普丛沧。”萧铭瑄压低声音,“此人心机深沉,胆大果决,我总觉得,他不会如此善罢甘休。与其被动期望土蕃安份,不如未雨绸缪。何况,正因为固城公主嫁去,土蕃是站在淮王那边的。” 李佑吃了一惊,这等消息视为绝密,大唐上下如今只有萧铭瑄和明皇寥寥数人知晓。 “若是如此,五万的确不够。” “何况长安城中,早该做准备。”萧铭瑄说到这,打眼看了看书房四周,以指蘸水,在案上写了些什么。 手下飞快,书房内火盆烧得旺盛,很快那些字迹便消失不见。李佑越看越是心惊,他无论如何都不愿伤害手足兄弟,不由摇头道:“我不信六弟会如此。” “殿下,此等景况,信不信早已不重要。”萧铭瑄叹气道,“爹爹曾经说过,莫对六爷抱太大希望。爹爹虽然故去,但有些话还是要记得的。” 李佑想起萧远来,也是不由叹气,他幼年之时颇得萧远照顾,“若非到那一步,孤着实不愿行此棋。何况你忘了,那位不良人是谁,我们至今都追查不到。” 萧铭瑄亦默,萧氏的钉子追查这么久,所有线索到孔兰处皆断,一筹莫展。这个线头不寻出来,便是在身边养着一只狼,随时会发难。 他二人说起这个,便一起猜想良久,亦不得要领。这时外面传来幼童的声音,却是李佑的一对儿女不知为何玩耍到了这里。 打开房门,萧铭瑄打眼看去,其中一个是明皇亲自取名的李棠,眉目间依稀有李幼玮儿时的影子。 李佑看到他们都不由得放下愁事,展颜欢笑,神臂抱起了女儿。李栋在地下伸出藕段似的胳膊,咿咿呀呀说着什么。 小李棠圆溜溜的眼睛看着爹爹身后那个年轻人,很是好奇。 萧铭瑄回过神,冲她一笑,李棠不知为何,亦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