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卿本佳人何从贼
“竟然是你。”云低说出这话时,喉中竟然止不住溢出几丝笑意,只是这笑意极模糊,像是嘲讽。 “是我。” 云低嘲笑自己的愚笨,明明一次次的被欺骗,怎么还是会这样轻易地相信身边的人。 明明早就想到,容楷功夫极高,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不动声色的把人劫走,几乎是不可能的。 明明在那个声音温婉如水的女子说出,自己的哥哥叫慕容楷时,就想到的。 可还是不愿意相信。 固执的不愿意相信那个印象中,行侠仗义,屡屡救自己脱困的容楷,就是慕容楷。 直到听见这一句:是我。 多直白,多残酷。就是他,容楷,慕容楷。 “为什么这么做。”云低一向低婉平和的声音,变得有些尖锐。“你是好人,我一直相信你是好人。为什么这么做。” 容楷苦笑一声:“楷实在是迫不得已。” 不等云低继续发问,容楷兀自说下去:“你见过我的meimei了,她叫慕容颜。你不曾见过她的样貌,她是这世上最美最善良的人。可她就要死了,她自出生就有心疾,现下已经出现了咳血的症状,她坚持不了多久了……” “天生心疾?”云低蓦地一怔。 “是,天生心疾。颜儿的母亲是晋人,是我父亲在战场上捉到的俘虏,生颜儿时身体太羸弱,以至颜儿天生心疾。颜儿自小乖巧,哪怕再痛,也不会开口告诉别人。直到她四岁时,照看的嬷嬷发现她莫名其妙的昏厥过去,才急忙禀告上去……你们晋人总说苍天有眼,能分清善恶,好人自有好报。可为什么我的颜儿善良的连蝼蚁都不肯践踏,却得了这样一个无药可医的病症。”容楷许是讲到痛处,声音益发高昂。 “是啊,苍天无眼,分不清善恶的。” 容楷也不理云低的话,复又说道:“我自成年就四处游历,发誓要找到神医医好颜儿的病症。至去年,我才辗转得知,晋国中有座医仙谷,谷中医仙有回天之术。我费尽心思才探得医仙谷的位置,却不想谷外设有奇阵,百般尝试都破解不了。我足足在谷外等了三个月,才等来出谷玩耍的龙驭,又被他牵扯着奔波了大半年。直到上次我救下你们,他才开口许我,将你平安送至豫州府,就随我来救颜儿。” 云低也尝过失去至亲的痛苦,天生心疾,何其相似啊,那满屋子的血腥味似乎还萦绕在她的鼻端,苑碧苍白的脸颊还时时会出现在她的梦中。她明白那种有心无力的悲恸。随即释然道:“既然你有这番隐情,为什么不能早些说出来。龙驭不是铁石心肠的人。” 容楷苦笑道:“都怪我初时莽撞,一心只想让龙驭早点随我去医治颜儿,又不肯低下头去求人,就将他绑了去……他那性子,一旦逃脱,自然再不肯帮我救人。” 绑了龙驭,怪不得……云低叹息道:“那既然他已答应到了豫州就随你去救人,你怎地连这几天都等不及了。“ 容楷似乎是迟疑了一刻才问了一句不相干的:“你可知晓鲜卑慕容?” 云低疑惑道:“什么鲜卑慕容?” “那你可曾听说过鲜卑战神慕容恪?” 云低轻轻摇了摇头。 容楷说:“许是你久居深闺。鲜卑的战神慕容恪,战无不胜,杀晋人无数,晋国的偏安有一半就是他的功绩。”说到这里,容楷顿了一顿,仿佛为了表达对那慕容恪的无限敬仰之意。云低正觉哪里仿佛不对,又听他说道“而我,就是慕容恪的长子……医仙谷就算再隐世,也还算是晋人,且医者悬壶济世最厌恶杀戮。本来是我打算隐藏身份让龙驭帮颜儿医治的,奈何前次谯郡小镇上的客栈里,我手下的人向我急奏颜儿病情,被龙驭撞见了,他知道了我的身份,就反悔不肯帮我……” “所以你就绑了我来威胁龙驭?”云低打断他的话,语气中隐隐带着森冷。“你凭什么以为,我就会乖乖任你摆布,你凭什么以为,我就不讨厌鲜卑人?” 她是自小深居简出,她是孤陋寡闻,但是她至少知道自己是一个晋人,她知道现在胡人争杀抢掠的这片土地,是晋国的故土。自小她听多了老妪讲的胡人凶残嗜杀,骨子里就有一种对所有胡人的抵触。且这一路行来,越往北越多的流民,他们都是晋国的子民,却食不果腹,流落他乡,这些全都是拜胡人所赐。他慕容楷,凭什么以为,自己对鲜卑人就没有厌恶? 容楷似乎没想到云低竟然会反映如此激烈。愣了一会儿,才无奈道:“不论你对鲜卑人有何偏见,龙驭都非救颜儿不可。” “龙驭不会受你威胁。”云低沉声道。 容楷低笑一声道:“那是你并不知道你在他心目中的地位……那天我将你和他一同绑到这里,对他说将你藏在了别处,若他不医好颜儿,就再见不到你。那傻孩子,竟然没日没夜的出去寻了你两天。今天已经乖乖回来,开始给颜儿诊治了。” 云低怒道:“卑鄙。” 容楷叹息一声道:“楷亦是无可奈何。原本鲜卑跟晋人的争夺,乃是物竞天择,强者生存。晋人软弱又奢靡,当被取而代之。真不知你们为何牵涉成个人恩怨。” “个人恩怨?成千上万的晋人被你们害的家破人亡,食不果腹,流落他乡,这只是个人恩怨?……你难道只看得到你的meimei是一条生命,别人的性命就是蝼蚁?” “可是颜儿不曾伤过任何人性命。” “可她也未曾救过一个晋人吧?为什么身为晋人的我,身为晋人的龙驭,要去救她?” 容楷见她态度坚决,且言辞间很轻视鲜卑族,也动了怒火。朗声道:“救不救,不是你说了算。只要你在这里,龙驭他就没别的选择。” 云低轻哼一声:“若我不在这里了呢。” 容楷轻笑了一声:“不在这里?你以为一路上暗中保护你的那些人能来救你?……我倒是没有害他们性命,只是下的药分量大了些,约莫能睡上三五天的。你就别指望他们能找来这地方了。” 云低一愣,一路上暗中保护自己的人?是谁,在暗中保护自己。是那一次在长江边上救过自己的那些人么? 容楷见她不吭声,以为是被气得说不出话了。复又缓和了语气安慰道:“我并不想害你。我只是想保护自己至爱的亲人。只要龙驭治好了颜儿。我一定亲送你们安全至豫州。” 云低沉默半晌,才缓缓回道:“容楷,你救过我两次。第一次是在建康城里的豆粥店,你从新安长公主的手中救下了我。第二次是在长江边上,你在王良手中救下了我。虽然你并非有意相助,但我一直深记你的大恩。然则,我这人太小气,只这一次,你害我,我就将你两次的恩情都抵消了。我们自此,两不相欠。” 容楷听她说起建康城里的那一次,脑海中突地闪现出那个身披白色狐裘,虽然瘦弱却敢仗义执言的倔强少女。原来竟然是她……容楷低声道:“不敢言恩,若是龙驭治好了颜儿,就算是楷欠了你一个天大的恩情。” 云低别开头去,不想再同他说什么。 容楷见她神色厌倦,也不再多说。起身说一声告辞,就要大步离去。 忽而又听身后那个低婉的声音说了一句:“卿本佳人,何从贼?” 容楷脚步一顿,少卿,继续果决的抬步走了出去。